如同上輩子一般,鎮國公府一家子人都站在大門口接人。蘭山君下馬車的時候,鎮國公夫人朱氏情不自禁的快走幾步,差點摔倒,蘭山君手快,連忙扶住了她的手臂,將人扶了起來。

朱氏大哭出聲,抱住人用力摟緊:“我的兒啊!”

一群人過來勸,俱都眼眶紅潤,還是鎮國公老夫人發話,“且先回屋裡去,天寒地凍的,別將人凍壞了。”

朱氏哎了一聲,牽著蘭山君的手緊緊不放。等到屋子裡,又一個個的為她介紹家中親人。

“這是你祖母,快跪下磕頭。”

蘭山君低聲喊了一句,“祖母。”

蜀音一出,鎮國公老夫人神色微愣,心下起了不自在,到底沒有多說什麼,道:“快起來。”

朱氏倒是沒注意到這些,她極為高興,抱著蘭山君不放,又指著一對夫妻:“這是你四叔和四叔母。”

蘭山君繼續磕頭。

剩下的就是兄弟姐妹了,鎮國公府子嗣不豐,加上她才七人。但大少爺帶著大少夫人在豫州為官,二姑娘嫁去了外地,所以在場的小輩便只有五人。

三房的三少爺夫妻,七姑娘。四房的四少爺和五少爺。

如此,一通認親下來,零零碎碎,蘭山君也收了不少禮。她一個一個謝過去,倒是顯得沉著文靜,聰慧伶俐。

朱氏瞧著驚喜,摟著她道:“你祖父和父親正在觀裡為死去的將士們祈福,因心誠,輕易是不回家的,你怕是要過年的時候才能看見了。”

蘭山君點頭,“是。”

蘭七姑娘在一邊瞧著小聲說:“六姐姐看起來是個文靜穩重,還不喜歡說話的性子。”

蘭三少爺聞言,嘴巴動了動,又咽回去,然後再次張開嘴巴沒忍住道:“她剛開始很是喜歡說話,問我這個那個的,但前幾日大雪,睡了一覺起來突然就變了,真是奇怪。”

蘭七姑娘單名一個慧字,才十二歲。她撇嘴,“三哥,人哪裡會突然變,你真是胡說八道。”

蘭三少爺一向讓著小妹妹,笑著說,“我不與你爭,往後你就知道了,你六姐姐性子……反正口頭上是不會受欺負的。”

蘭慧好奇:“是麼?”

兩人嘀嘀咕咕,老夫人見了好笑,“怎麼,還有話要偷偷的說?”

蘭慧不敢直言,笑著說,“三哥哥說一路上的吃食呢。”

老夫人哈哈大笑,指著蘭三道:“你啊你啊,都是已經成婚的人,開年也要補缺了,怎麼還跟孩子一般饞口。”

便叫人擺飯,跟蘭山君道:“你母親不知道你的口味,讓人多準備了好些菜,你瞧瞧可有你喜歡吃的。”

蘭山君瞧了一眼,一桌子清清淡淡的碗碟,是祖母愛吃的。但裡頭也有幾個辣菜。雖不是蜀州菜,但想來是母親特意為她準備的。

她記得,因蜀人愛吃辣,祖母便滴辣不沾,整個鎮國公府也就沒了辣菜的影子。

母親對她,初時很是不錯。

蘭山君謝了幾句,垂頭坐下,低聲道:“都喜歡,我不挑口。”

而後執筷,夾菜,用飯,刻意犯了一些錯,儘量跟從前什麼都不會的時候一樣。不過就算是如此,因有了上輩子十年的見識和習慣,一舉一動還算是能看。

桌子上的人或多或少都在打量她,見她舉止算不得粗俗,說話算不得粗魯,雖然看起來做這些是生疏的,官話也帶著蜀音,但周身透露出一股從容自在,很是讓人心喜。

朱氏一臉柔意,和婆母對視一眼,皆以為蘭山君是在路上跟著蘭三少爺學的。

這是好事。如此用功,以後再教教,再改改,想來是極好的。

等用膳之後,眾人又坐在一塊說話,朱氏笑著問:“聽你三哥方才說,你是識字的?”

蘭山君點頭,“識字。”

因老和尚不肯教導,她最後撞南牆也沒有撞出幾個字來,大多數字還是到鎮國公府後日以繼夜學的。

但這輩子不能再花費那麼多的時間去認字了,也不能再用半年去學規矩不出門,她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她說出早已經想好的說辭,“我家師父說,他出家之前是梧州人,幼年的時候家中做生意,也有錢財,便給他請了先生讀書,所以是識字的。我便跟著他學,大多的字都認得。”

這倒是沒撒謊,句句是真,是老和尚喝醉酒之後跟她說的。

蘭慧小姑娘聽得好奇,“那他怎麼做和尚去了?”

蘭山君回憶:“師父說,他這個人,不喜歡讀書,就喜歡打打殺殺,年輕的時候很想去看看話本中的快意江湖事,還誇出了海口,想成為一個英雄。結果提著刀去外頭闖,發現一文錢難倒英雄漢,又不好意思灰溜溜的回去,只好咬著牙給人家做教書先生,這樣蹉跎了半生,終於悟了世俗,又因沒有妻兒,索性做了和尚。”

還是個雲遊和尚。

老和尚吃著她拿回來的豬肉,嘴裡流油:“也是巧了,我剛到淮陵,就碰見你了。”

“哎,山君啊,我帶著你可不好走,只能做個定腳和尚。”

後頭果然葬在了那座破廟裡,想葬到別處去都不成了。

蘭山君嘆息一聲,看向朱氏,“母親,我想這幾日去洛陽的寺廟裡面給師父做場法事,點盞長明燈。”

朱氏:“這是應該的。”

又說起往後的安排來:“咱們對外不能說你是遺失的女兒,這般說出去不好。我和你祖母想了想,便說當年生的是一對雙胎,生出來後有道士上門,告誡我們雙胎要分開養才能長壽。於是連夜送走一個,留下一個。”

送走的那個養在蜀州,這麼多年也不敢聲張,怕被閻王知曉奪了命數,於是滿十六歲才敢接回來。

蘭山君點頭,“還是祖母和母親想得周到。”

上輩子也是這般說的。因有了這般的說辭,母親關著她學了半年多的規矩,瞧著像大家閨秀了才帶著她出門見人。

她如此乖巧,實在是讓朱氏歡心。又親自帶著她去新院子住下,點了四個丫頭兩個婆子給她,“往後,她們是專門伺候你的。”

忙活到半夜裡,朱氏才和四老爺夫婦去了老夫人的房中,蘭三早在那裡等著了,見他們來,連忙說起路上的事情。

他自然不會在祖母和四叔父叔母面前說蘭山君不願意改掉蜀音的事情,這個只能跟母親私下說。

他便將路上的事情挑了些有趣的說了些,而後看著四老爺道:“四叔,前日在驛站,我碰見了鄔閣老的學生,鬱清梧。”

四老爺資質平庸,不能文不能武,本是躺吃躺喝啃老父親和兄長們的命,誰知道陰差陽錯,竟要扛起一家子的責任來。於是這些年活得殫精竭慮,小心翼翼,比同歲之人看起來更加蒼老。

他聞言問道:“是鄔閣老被貶蜀州時,在那邊教養的弟子?我記得他是元狩四十四年的探花,本是要入翰林院的,後來因蜀州的一件案子跟博遠侯家的大少爺打了一架,被貶蜀州做知縣去了。”

蘭三少爺點頭,“就是他——四叔,他的調令你可曾聽見訊息?可知道調哪裡去了?”

四老爺無奈搖頭,“我人雖然還在兵部,但並不受重視,兵部的事情尚且不知,何況是吏部了。”

蘭三少爺嗤然:“鄔閣老也太急不可耐了些,這才回來多久,就開始舉賢不避親了?我看他們這回也蹦躂不了多久。”

鎮國公府是齊王的人,齊王一向不喜鄔慶川的改革,幾年前就是他帶著一眾人將鄔慶川貶去了蜀州。

四老爺知曉這個侄兒的性格,瞬間提了一口氣,厲聲道:“你沒有對他做什麼吧?”

蘭三少爺臉上掛不住:“我是那麼莽撞的人嗎?我還跟他好聲好氣的說話呢。”

鎮國公老夫人在一邊聽著垂淚,摟住蘭三罵四兒子:“你罵他做什麼?當年咱們是何等的門第,你祖父跟著先帝打江山,你父親和兄弟們追隨陛下守洛陽,當年你們走出去,誰人不給三分薄面?”

“結果現在虎落平陽被犬欺,就連個小小的知縣也得罪不起了?”

四老爺無奈道:“母親,咱們雖然有國公府的牌匾,卻無聖心,如今只攀著齊王府的大樹過日子。但兒子平庸,不得重用,小輩們只有大侄兒一個人出仕,也只是個縣令罷了。如此,便更要謹言慎行。”

又解釋,“這位鬱大人可不是簡單的縣令,鄔慶川一生未曾娶妻生子,也未有學生,鬱清梧是他耗費心血教匯出來的,相當於親生兒子了。”

他嘆息道:“我記得鬱清梧今年才二十歲吧?他十七歲中探花,二十歲已經當了三年知縣,如今回朝,必定是入翰林院的,往後只要鄔閣老不倒,想來前途無量。”

說到這裡,四老爺不由得唏噓:“他這般的人,若是阿璋有出息,只等朝堂上見真章,若是他沒出息,再過幾年,便連同席的機會也沒有。”

蘭三少爺單名一個璋字。

鎮國公老夫人聽得不滿,“你這話我不高興,你且對著其他人說去。”

四老爺好笑,“母親,你別生氣,我只是激勵阿璋用功些,以後好……”

四夫人見丈夫還在那裡不依不饒的說,連忙瞪他一眼,又看了看朱氏,見她神色無異才鬆口氣,道:“快別說這些不愉快的,夜深了,還是讓母親早休息吧。”

四老爺點頭,不說話了。

等出了門,朱氏卻帶著兒子特意攔住了四老爺夫婦,對著兩人鄭重一拜,真摯道:“四弟能如此警訓阿璋,我是打心眼裡感激的。我們女人家在府中待著,不知道外頭的厲害,不能時時提點,阿璋又是這麼一個性子和嘴巴,我心中擔憂,卻又沒有辦法。”

“這些年,四弟待他如同親生,犯錯了訓斥,做對了獎賞,實在是用心教導,我看在眼裡,無不感激。”

“如今他大了,還不懂事,一張嘴巴還是口無遮攔,我心裡正著急,還望四弟一定多多看顧。”

有朱氏這句話,四老爺心中舒坦多了,他笑著道:“三嫂也不用說阿璋不好,他還是很有才能的。”

蘭三少爺便低頭認錯,四老爺誇獎了他一番知錯就改,這才和四夫人雙雙離去。

等人走了,蘭三滿臉鬱郁,想了想,又道:“母親,不僅我要你操心,怕是六妹妹也要你操心。”

朱氏好笑,“怎麼說?”

蘭三少爺:“六妹妹……似乎是個主意很大的人,她那日跟我說,她生在蜀州,養在蜀州,蜀音更是師父一字一句教的,所以不願改鄉音。”

朱氏詫異,而後搖頭道:“在咱們家,怕是不合適。”

蘭三少爺頓時抱怨起來:“我也覺得不合適,可她不聽,脾氣大得很。”

朱氏便嘆息說:“她年歲輕,不知道深淺……咱們家死了多少人在蜀州啊。”

而後又安慰:“無妨,我看她是個知禮懂禮乖巧的,不是個犟性子,等我慢慢教她,時日久了,自然而然就改了過來。不然你祖母那關,她就過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