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石子路,常有馬蹄濺起的泥。

雨後倒也勉強可以走。

夜路肯定是要趕了。

林覺算了算距離,又看了看天色,估摸著趕不了多少,加上路上也有不少商人同行,便也放下心來。

沒走多久,天就暗了。

逐漸到了昏沉迷糊的地步。

此前一同出發的商旅行人因為腳力負擔不同,逐漸到了前面後面去。不過在昏沉沉的天地間也能隱約看到人影,路旁竹林雖然幽深,暮靄也一陣一陣的遮擋人的視線,可騾馬驢子鈴鐺晃盪出來的聲音也依然清晰的傳過來,在山間迴盪著,這也讓人安心。

起碼明白這條路上不止自己。

林覺自打修習養氣法以來,此前被汪家祠堂妖怪吐了一口氣之後的後遺症已經逐漸淡去,不過還是有些忐忑,加上此前在茶攤避雨時,聽那些商旅行人講了不少惹人不安的話,終究有些顧慮。

於是伸長脖子往前往後看,看是加快腳步往前追趕,還是先走慢些等一等,總之找人結伴而行。

此前在橫村汪家祠堂是為了給大伯治病救命,如今沒有了犯險的理由,誰又願意輕易和妖鬼碰上呢?

林覺很快就找到了同伴。

此人在他前面,也是一個人,和他一樣,翹首張望,找人同行。

這人乾脆站在路邊不動。

林覺很快追上了他。

沒等林覺開口,倒先聽見他的聲音。

“哎喲!是個書生!”這人長得頗為英俊,也挺年輕,剛一看見林覺就說,“不幸淪落到趕夜路,不知可否同行壯個膽?”

“自是求之不得。”林覺說道。

“說話真文氣啊。”

“沒有沒有。”

“敢問小郎君如何稱呼?”

“姓林名覺。”

“還沒有取字吧?”

“還沒到年紀。”

“我看也是。”這人說著一頓,“我姓黃,單名一個全字,全心全意的全,可別誤想。我比你年長,稱我一句黃兄即可。”

“黃兄,幸會。”

“幸會幸會!”

黃全說著便和他一同往前行走,許是害怕壯膽,嘴巴不停,不斷攀談:“為何你年紀不大,卻獨自出來行走呢?”

“家中貧困,出來求學。”

“求學是難啊,尤其咱們平頭百姓家的孩子,找個名師實在太難了,若找不到呢,又難以考上。”黃全感嘆道。

“誰說不是呢?”林覺附和。

“如今天下也不安寧。”

“確實啊。”

“聽說前面的人說,這路上還有妖鬼!”

“我也在茶棚聽說了。”

“林兄膽子可大?”

黃全頗有些忐忑的看向林覺,似乎但凡林覺說一句自己膽子小,就要拉著他再停下來,再等幾個人同行一樣。

“也還算行。”

“那我就放心了。哈哈,其實我膽子也不小,能包天呢。”黃全乾笑了幾聲,“不過夜路寂寞,找個人一同聊天取樂、互相照顧也挺好。不說會不會遇上什麼鬼怪強盜,就是道路不平,不慎踩空跌倒,有個人幫忙攙扶一把也不錯。”

“黃兄所言甚是。”

林覺看穿卻並不拆穿。

人果然是群居動物,大多數的恐懼不安都來自於獨處孤立,一旦有人同行聊起天來,一些原本不安的想法也就暫時消失了。

這位黃全雖然膽小又愛面子,但卻是一個健談的人,加上他常在這條路上來往、常在外面漂泊,見識也不少。林覺一邊走一邊和他閒聊,談得也算頗為投機,漸漸來了興致。

走夜路的孤寂無聊也好,不安恐懼也罷,此時是全都放下了。

“林兄的目的地又是哪呢?”

“先去齊雲山。”

“啊?齊雲山?”

黃全似乎對此感到有些意外。

“看來黃兄也聽說過?”

“哈哈哈哈,齊雲仙山,如雷貫耳,怎麼沒有聽過?”

“那麼有名嗎?”

“自然是了。”黃全說道,“以前這條路上有過吃人的妖怪,請了很多先生都除不了,就是齊雲仙山的道長們來除掉的。”

“當真?”

林覺很感興趣。

“自然了。”

“齊雲仙山的道長們會什麼仙法道術?怎麼除掉的呢?”

“具體我也不知。我也不敢跑過去看,只知道動靜鬧得不小,似乎鬥得很激烈,最後聽說還有一位神官下界,一棒子把那妖怪打死的。”

“竟是如此……”

“是啊!”

“那便要請教一下黃兄了:過了前面的單孤縣,又該如何去齊雲山?那齊雲山有多高,是否難爬,山上的道長們又是否好打交道?”

“齊雲山在北邊,單孤縣也在北邊,到了單孤縣自然是繼續往北走。”黃全頓了一下,卻沒回答剩下的問題,而是繼續看著林覺,繼續意外,“林兄是個出門求學的書生,不去那些有名師大儒坐鎮的書院,去一個仙山道觀做什麼?”

此時天色又暗了幾分,夜晚只有微光,靠著不一樣的顏色來分辨路面。黃全轉頭面向他,眼睛在黑暗中有些亮。

“實不相瞞……”

林覺也不細說,只是簡單說著自己常說的原因:“此前因為一些事情,晚上在祠堂中遇見了妖怪,被妖怪吐了一口氣。之後在廟會上聽說齊雲山的玄天觀十分靈驗有名,就想著去見識一下。”

林覺倒也沒有說謊。

“原來如此!”

那位黃全聽了,眨巴著眼,十分驚訝,又思索了下,這才開口道:“林兄竟然見過妖怪?”

“算是。”

“竟沒被害?”

“那位妖鬼沒有害我。”

“這倒算好妖了。”

“是啊。”林覺頓了一下,又請教道,“黃兄見多識廣,不知對於‘求仙問道’一事怎麼看?”

“林兄有求仙問道之心?”

“是有一些想法。”

“哈哈,世人大多向往仙道長生,有這想法也屬正常。不過自古以來,尋仙問道訪名師的人多不勝數,常有名人雅士,真正尋得的卻不多。足以證明要走此道並不容易。”黃全十分從容的與他說。

“言之有理……”

林覺仔細想想,深以為然。

“據說除了機緣,還有心性品德,資質天賦,缺一不可,總歸離不開一個命字。”

“怎麼說呢?”

“我也只是道聽途說,豈懂那麼多。”黃全笑了笑,“不過林兄見過妖怪,見識也超過不少人了。”

“都是巧合。”

“不知林兄見的妖怪長什麼模樣?”

“實不相瞞,不曾見過真容。”

“嗯?”

“確實沒有看清。”

“那可真是可惜了。”

黃全將頭低下,似在思索。

“那林兄看看我呢?”

林覺身旁忽然陰惻惻的一句。

還以為是戲言,扭頭一看,只見黃全緩緩將頭抬起,昏暗中赫然是一張妖怪的面容——

兇臉長嘴,獠牙交錯,眼放綠光。

“!”

林覺陡然一驚。

那臉忽的朝他湊近來。

登登登——

林覺本能之下,往後連退幾步。

同時一口火氣已到了喉嚨口。

再看那隻妖怪,卻是嘭的一聲,變出一團煙霧,隨即一個轉身,就在煙霧中迅速消失。

“這?”

林覺不由又驚又疑。

這人竟是妖鬼?

這條路上真有妖鬼?

跑哪裡去了?

“咕咚……”

林覺嚥著口水,環顧四周,只見空空蕩蕩,不敢輕易浪費的他又將火氣嚥了下去。

從書笈中取出小刀,警惕的等了一會兒,身邊沒有任何動靜。

就像是徹底離去了一般。

林覺依舊左顧右盼,眼中是荒山黑夜,無邊無際的竹林,雨後雲開現月光,照得碎石子路如玉一樣的白,荒山與竹林都被勾勒出了輪廓,卻並沒有因此顯得亮堂,在這冷光之下,反而越發幽深。

山夜孤人,路上水坑銀光漣漣。

一時走也忐忑,留也忐忑。

林覺細細傾聽,發現不知何時,走在前頭的商旅行人已經走得遠了,鈴聲模糊幾乎聽不見,心下頓時知曉,要往前追上別人恐怕不容易。

又過一會兒,忽聽身後一聲驚喊:

“妖怪啊!!”

聲音滿是恐懼,嗓子都要扯破了似的。

那種恐懼彷彿有傳染,使人發寒。

別的人也遇上妖怪了?

只聽一陣往前的腳步聲。

林覺連忙握緊小刀,刀柄的觸感和刀身的重量讓他心安許多。

再一咬牙,少年氣血上湧,刻意之下,一時間竟有將心中驚疑忐忑全都轉化為被恐嚇、被威脅後的怒意的感覺。

村老常說,人死變鬼,鬼弱於人,山間妖怪得道,若非原本就是猛獸,或是道行已然極深,否則也強不了多少。狐狸成精了也會怕兇狗,鼠兔成了精還是懼怕貓鷹,蜈蚣蛇蟲成精終被雞鴨所克,人本不弱,所以多數妖鬼害人,要麼趁虛而入,要麼引誘欺騙,故而才有妖由人興的說法。

林覺內心坦然,血氣旺盛,無病無災,甚至還養氣兩月,此時怒意上湧,又刻意控制念想,內心頓時就安定下來。

這種辦法還真有效,簡直立竿見影。

甚至想要環顧四周,詢問一遍,此地作惡的妖怪何在,可敢出來與我一斗?

比比爪牙與刀鋒孰利?

“踏踏踏……”

一陣倉促的腳步聲與馬蹄聲。

林覺扭頭一看,藉著月光,卻沒有什麼妖怪,有的只是一個同樣被妖怪嚇到的行人,跑到他附近,卻又不敢往前了,半隱在竹林月影婆娑中。

“誰……誰?”

那人也看見了林覺,驚慌失措的喊。

“我!是人!”

林覺大聲回答道。

“你是人?”

“是人!”

“這山裡有……有妖怪!”

“你也看見了?”

林覺站得很穩,盯著這人。

這人也腳步不動,沒敢輕易靠近他。

兩人隔了一段距離交談。

“你也遇到了?”

那人和林覺一樣驚訝。

“沒錯。”

林覺此時心中無懼,回答便也果斷:“那妖怪扮作人與我同行,聊著聊著,忽然現出原形,恐嚇於我,多半是想嚇破我的膽氣。見沒有得逞,就忽然一下變出一團煙霧,暫時離去了。”

“我遇見的也是!一模一樣!”

那人下意識往林覺這裡走了兩步,可是又連忙停住,仍然保留著幾分警惕:“你真是人?”

“我真是人。”

“你家住哪?”

“鄰縣,舒村。”

“舒村?我去過!”

“你去過?”

“可是全村人都姓舒,有三座橋的那個?”

“嗯?舒村確實是舒姓村落,不過全村跨溪而建,到處是橋板,哪才三座?”

“呼……”

那人好似試探成功,鬆了口氣,但也繼續問道:“你叫什麼?”

“姓林名覺。”

“不對!”話語中的警惕再起,“舒村姓舒,你怎麼姓林?不對不對!”

“我們是外來的,與舒村族老有淵源,最後才到舒村定居。”

“……”

“不信的話,我讓開路,讓你先走。”

“還是不對!”

“又怎麼?”

“我遇見了妖怪,被嚇得不輕,你也遇見了妖怪,為何沒有聽見你的驚呼聲?”那人疑心很重,看來是被嚇破膽了,“而且我都懷疑你,你為什麼一點也不懷疑我,一句也不問我?”

“實不相瞞,我向來膽大,何況此前就曾見過妖,知曉它們雖有奇異,可若是因此就特別害怕它們的話,反倒會讓自己陷入弱勢。”

林覺說著一頓,語氣忽然變沉:

“之所以不懷疑你,不質問你,是覺得山間偶遇,本是緣分,既想與你結伴同行,本就該保留幾分信任!假如你也是人,我就毫不生疑,與你一同走完這段夜路!可若你不是人,我手中這刀,今夜就要見見妖怪的血!”

最後兩句話,幾乎是咬著牙說的。

恍惚之間,也有幾分村老故事中那些夜路撞邪之後、不僅不懼、反而敢與妖鬼搏鬥之人的氣魄。

“……”

那人猶疑片刻,終是走上前來。

這下終於看清,是個矮個中年人,留著三道鬍鬚,手上抓著一根韁繩,後面牽著一匹騾子。

“我叫姚三,家就住前面。”

“你這是……”

林覺一邊警惕打量著他,一邊問道。

“家中產的硯臺,今日馱去販給商隊,他們拿到京城江南售賣,硬是被他們留下喝幾杯酒。加上這場雨,一下就趕了夜路。”那人懊悔,“早曉得真的會遇上妖怪,我寧肯原路返回!”

“原來如此。”

林覺又打量他手上牽的騾子。

“你呢?你去哪?”

“我去齊雲山。”

“齊雲山在哪?”

“我也沒去過,說是在北邊。”

“你怎麼一個人走夜路?”

“你不也一個人嗎?”

林覺扭頭看向他,這是目前為止,他最懷疑這人的地方。

“我哪裡是一個人走?我早就聽說過這邊路上有人遇見過妖怪,還在那邊茶棚的時候,我就等了幾個本地的商人一起走。怎料走到一半,不知怎麼的颳了一陣陰風,我再一看,就剩我一個人了,再之後就遇到了那妖怪。起初他也裝作是人,和我閒談來者,甚至還聊到了硯臺的價錢。”

姚三一邊說一邊悄悄打量林覺。

眼神中隱隱有些擔憂。

“原來如此……”

林覺點了點頭,大概接受。

這人說得也沒問題,加上知曉茶棚之事,又牽了一匹騾子,起碼在村老講的志怪故事中,少有聽過妖怪變化能把騾子馬兒也變化出來的,一般都只能在有限的幅度和條件內變化。

有這本事,都算厲害的了。

“那走吧。”

無論如何,在這夜晚,待在這荒山野路上也不是個好的選擇,終究是要走的。

於是兩人一前一後,往前走去。

身後騾子蹄聲清晰,時有響鼻聲。

“哎呀,怎麼你也遇到妖怪,我也遇到妖怪,這條路上到底有多少妖怪?”姚三嘆息埋怨著說。

“這條路上遇到妖怪的人多嗎?”

“說多不多,說少不少,我一個鄉間撿石磨硯的,哪裡認得多少人?”姚三顫抖著聲音,“只是偶爾也聽說這類事情。”

“那妖怪如何?”

“我也不知道。也不好說。只是好像沒聽說過哪個在這條路上被妖怪吃了的。那妖怪好像不吃人,只是在路上嚇人,而且都是在晚上。”姚三說著話時還有些後怕,“不知那是什麼妖怪,我起初遇見它時,也是存了幾分疑心的,可它和我閒聊,不僅四周各個村的情況都很瞭解,而且對於筆墨紙硯與各個商隊是誰帶頭走商路線也都知曉,我這才放下戒心的。”

“不吃人只嚇人?”

“是啊。不過話又說回來,這條路也是附近重要的商道,若真有妖怪吃人,就算只在晚上,官府怕也要想法把它收拾了。”

“這倒有道理。”

“勞煩……勞煩小兄弟,幫我牽一下騾子。”

“為何?”

“我……我尿急。”

姚三一副難以啟齒、像是要尿在褲子裡一樣的表情和語氣。

“……”

林覺接過了韁繩,拉著騾子。

身邊很快響起了放水聲。

還有姚三終於舒了口氣的聲音。

“話說小林兄弟,你剛看清那妖怪長什麼樣了嗎?”

“天太黑了,只看了個大概。”

“可有獠牙?”

“有的。”

“可有利爪?”

“好像也有。”

“是這樣嗎?”

姚三抬腿把腳放在路旁樹上,忽然扭頭面向林覺,不知何時容貌已變,兇臉長嘴,獠牙交錯,眼放綠光,儼然一副妖怪模樣。

“嘶!”

林覺不由再度被驚一下。

妖怪見狀,頓時咧嘴。

“嘿嘿……”

荒山夜路,竟有竊笑聲。

於此同時——

“篷……”

面前炸開一團煙霧。

林覺愣了一下,本能想往後退,可剛退半步,卻又邁了回來。

“你這東西!!”

本身為了防範妖怪,他就一直有意吊著自己心中那口怒氣,這怒氣不好說真假如何,此時一湧上頭,卻依舊沖人。

“還來!”

林覺驚疑成怒,簡直瞪眼咬牙。

“刷!”

單手陡然伸出!

穿過妖霧!

那妖怪還沒來得及離去,就被一下子揪住了衣領。

指節都因用力而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