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都城地處杭州最西邊,因那條貫通整座城一路延伸到渭水的大江而得名。

有笠翁行舟於晚江上,暮秋的霧靄中細雨迷濛,落在青石板面,不起眼的水窪濺起漣漪。

江邊清冷,垂釣的幾位魚友因空軍一夜而相依著打起瞌睡。

時候尚早,行人疏疏朗朗,橋邊那柄赤色的油紙傘分外惹眼,卻沒傘下那一對才子佳人奪目。

不停有人駐足痴望,多話的夫人們嘰嘰喳喳地揣測那是哪裡的富家兄妹,亦或者是什麼仙門道侶。

裴修年抬眼瞟去,目光所至是古色古香的拱橋、徽派制式的飛簷戧角安於亭臺樓閣之上,身處江都,彷彿已下江南。

他再打量了眼身側執傘的小欽,今日她著墨色錦紋曲裾,上繡有一江野鶴,青絲簡單束起,龍鬚鬢角隨意垂落,耳邊飾著紅尾金絲玉墜。

螓首蛾眉,明眸皓齒,就如同水墨畫中走出來的人一般,到底曾經也算是王侯將相之輩,這身超然的氣質若非身處過這個階層,還真飾演不出來。

小欽被盯得臉頰微粉,她櫻唇輕啟,聲音輕微:“公子……”

裴修年笑了笑:“我就說這墜子跟你配,如今一看,果真是好。”

小欽下意識想欠身,臉更紅了,支支吾吾的說:“奴…小欽怎可受公子如此大禮…”

裴修年剛想說什麼,就聽得身後有人喊:“抓…抓住他!”

小欽下意識側身護在他的身後,卻發覺那些捕快不是衝他來的。

裴修年回眼望去,有人正踩著牌坊門樓上的石瓦,手裡揣著一沓書卷小報,一面拋灑一面向東逃去,身後的六扇門捕快也跟著他在歇山頂上穿梭,正累的氣喘吁吁。

裴修年揭起一張散落在地上的小報,上書青丘軍大軍壓境,朝廷仍無作為,雲川失陷,現廣納有能之人聚於江都云云……

隨便看了兩眼他便知道這就是自己吩咐的東西,裴修年便不詳細閱覽,交到了一個正埋頭拾小報的捕快手裡。

人家還頗客氣的同他道了聲謝。

裴修年便順勢與他搭話,“牌頭,這小報怎麼回事?”

那捕快揮揮手嘆氣道:

“也不曉得誰做的這些小報,昨日起便在江都城傳瘋了,立刻便聚來一眾江湖人士氣勢洶洶地跑去質問官府。”

“太守爺生怕這事鬧大了,引來一眾其他郡縣的閒雲散鶴,鬧得江都城不太平,便連夜下令嚴禁私傳,可這小報…根本抓不完!”

這身著嶄新捕快服的小應捕一面撿著小報,一面絮絮叨叨地遠去了,隱隱約約能聽見他的喃喃聲:

“小報撿的完,可看過小報的百姓的嘴,堵的完嗎?這上邊說的又不是假話…”

小欽柳眉微蹙,疑惑道:“一個小捕快都能明白的事,為何這太守爺會不明白?”

“他哪裡是不明白。”裴修年瞥了眼這位曾是正三品大員的嫡出,又是皇宮中久居多年的小欽,淡然道:

“前線告急,青丘軍盤踞襄陽這些事當然早傳到太守耳朵裡了。但在他眼皮子底下堂而皇之拉攏江湖閒散,同樣是以武犯禁建立私軍的標誌,若他不做表面功夫,那日後不管青丘軍有沒有打進杭州,他都要被彈劾。”

小欽心有了然,而後又擔憂道:“公子,那我們此行豈不是愈顯步履維艱?”

裴修年搖了搖頭,笑道:“別忘了我是什麼身份。”

小欽剛想說天子犯禁與庶民同罪的,卻是忽然想通了,江都城太守其實是巴不得江湖成立義軍伐青丘的,畢竟西涼軍已經駐紮在城外五十里了,再退,就到江都了。

但他不能堂而皇之不管這事,倘若此時有個官銜高於他的人來強行壓過此事獨攬罪責,那便可以就坡下驢。

而以三殿下的身份,別說郡守,哪怕是杭州佈政史來了一樣得恭恭敬敬服服帖帖。

只是…這樣不就漏身份了嗎?那這身刻意的衣著…

“想什麼呢?”裴修年回過頭來,小欽正執著傘呆愣在原地,“我們去太守府。”

“是,公子。”小欽如夢初醒,忙抬起傘跟上他的腳步,在這迷濛的秋雨中的裴修年眉眼淡然,卻莫名叫她分外安心。

行在青石板上,裴修年順便思量收攏江湖人士的事。

前線大營離江都城不遠,從傳信到現在差不多過去一天,有刻意推波助瀾之下,訊息傳的必然快。

江湖修士聚義於江都城根本不需要太久,都修仙了,有的是法子趕來,問題在於如何讓他們相信自己這毫無修為之人,並甘願去斷這八字沒一撇的糧線。

江湖修士大義,俠膽豪情者不在少數,但也不可能被一句話就當槍使…

小欽的腳步頓下,有門丁攔住了兩人,“敢問兩位是?”

裴修年這才抬起頭來,牌匾上行雲流水般的三個字——太守府。

太守府旁似乎新開張了個露天的簡易茶館,打著的幌子很新,這才清晨又是落雨,生意卻是相當的好,已經人滿為患,想也知道這一幫必然都是聚攏的江湖散人。

有昨夜的鬧事,裴修年兩人這等更像是仙門修士的裝束登門拜訪,門丁當即如臨大敵。

“把此章帶給你家老爺。”裴修年沒有擺譜,只是掏出一塊質地溫潤絕非凡品的玉章遞給為首的門丁,隨口吩咐下,那門丁即刻奔入門中。

茶館中的一眾茶客微微側目,拿裴修年兩人比對著什麼富家公子千金、又或是什麼大官嫡出有沒有相貌相近的,或許已經動了綁人的心思。

但裴修年這未出閣的皇子,即便在京師行走也未必有人能認得出來,何況是這麼遠的江都城。

不多時,太守府的門再度開啟,孫太守親至,忙將手中的玉章還於裴修年,躬身行禮,郎聲道:

“下官不知殿下大駕,有失遠迎,還望殿下恕罪。”

裴修年眼眸微眯,藉著登堂入室的聽力能聽見身後的譁聲,這太守還真把自己當不諳世事的皇子了,才一見面就拿自己的名號來打秋風。

不過,這也正中他的下懷。

“無妨。”裴修年作渾然不覺狀,邁入門中前,他不鹹不淡地問:“江都城何不援軍西涼?”

轟然閉攏的大門未能全然吞沒他的話,茶館裡似乎譁聲再起。

這個問題相當基礎,就應該是涉世未深的皇子問出來的話,孫弘心中愈發坦然,面上尷尬笑道:

“下官惶恐,回稟殿下,並非下官不援,而是未見杭州布政使發令,下官也無權動用江都守軍,還請殿下恕罪。”

裴修年搖搖頭,有些失笑。

堂堂太守爺,張口就是踢皮球,理由倒是正當明確,甚至都沒越級提起皇帝手諭,當官你是會當的。

裴修年在孫弘看似疑惑、擔驚受怕的神色中,再厲聲道:

“本殿於今日抵達江都,卻見不知何人投放的小報,上書廣納江湖人士,這是要在我江都城中堂而皇之起私軍?孫太守,你當要給本殿一個合理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