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曹爽只是恢復了髡刑、黥刑兩樣刑法來代替容易打死人的笞杖之刑,但肉刑之論總算是成功的為變法開了個頭。

這一日,曹爽會見了幾個尚書檯的郎官,交代了幾件具體的地方事務後,便將何晏、鄧颺、丁謐、魯芝、桓範等人又傳到了大將軍府的鶺鴒亭。

“如今變法總算是成功的開了個好頭,孤聽說,前日在洛陽南郊南市上,有一人去買雞脯雞子,因談價不攏,產生了口角,一怒之下不慎打斷了攤販的手指,按照原來的律法,本該判處笞刑四十,但新法改其罪為剃髮髡刑加服役一月,算是保全了他半條性命。”

何晏、鄧颺、丁謐幾人明白,曹爽所說的保全半條性命,並非只是虛言。本朝舊法,鬥毆傷人者應當處以笞刑或鞭刑十至一百,笞刑刑具為帶刺的荊棘脫褲笞打臀腿、鞭刑則是用皮革脫衣鞭打脊背,普通人血肉之軀,捱上一下兩下就已經痛徹心扉,難以忍受了,更何況還要幾十上百的鞭打?更有甚者,行刑時犯人褪去衣物,為觀刑之人所恥笑,有些人不堪受辱,甚至選擇了自殺。

如今尋常違法之小事,皆以髡刑、黥面加上罰勞作來懲罰,的的確確比原來要仁慈一點。

因此眾人聽了曹爽的話後,也皆深以為然,紛紛點頭道:

“大將軍所言極是。”

曹爽思忖片刻後,開口說出了今天傳喚他們來此的目的:

“現如今,刑法改動已畢,我們也是時候推行下一步的變法了。不知在座諸位,有什麼想法?”

只見魯芝率先開口道:

“先前夏侯徵西所言三策之中,最為重要的,當屬裁撤郡級、貶抑中正這兩件大事。以卑職之見,撤郡一事最為複雜,應當率先行之!”

曹爽聽了魯芝的話,點了點頭。他沉吟了片刻之後,又將目光移向了何晏、丁謐、鄧颺三人這邊。

丁謐將頷下山羊鬍一捋,開口言道:

“魯司馬所言,言之有理。此外,裁撤郡級,要左遷下放為縣令的郡守過多,如若倉促為之,只怕會招致太多世家子弟的不滿。因此謐以為,可先讓那些郡中較為閒散的督郵、五官掾、主簿,先行去各大縣熟悉縣中職務,為將來分郡為縣做好準備!”

曹爽聽了這話,心中大喜,他言道:

“彥靖所言,讓孤茅塞頓開!”

這時,何晏也開口道:

“雖然撤郡不可操之過急,但也應該先行將一些大郡逐漸分割才是,惟其如此,我們才能明白撤郡的阻力究竟在何處,一郡試點成功,則天下皆可以之為榜樣!至於改易服飾一事,隨時可為,不必憂慮。”

也許是因為熬夜的緣故,鄧颺此刻精神頭顯得不是太好,他打了個哈欠後,接著補充道:

“撤郡一事,兩位說的非常有理。颺以為,除了撤郡的準備工作之外,減免中正官職權一事完全可以一併行之,如此雙管齊下,不出十年,何愁變法不成?”

曹爽聞言,心中大喜,他親手為四人斟了四杯剛剛煮熱的青梅酒,並一一遞了過去:

“好!孤有你們幾位股肱臂膀,何愁大事不成!”

曹爽聽了自己麾下幾位精兵強將的看法後,心中頓時激動無比,在這一刻,他彷彿已經看到了變法成功的影子,幾人飲下一杯熱酒後,心中更是心潮澎湃。

正在此時,何晏哈哈大笑道:

“大將軍,若要成大事,光靠我們幾個人怎麼足夠呢?”

“哦?聽平叔言外之意,是又要舉薦賢才了?”

曹爽此刻心情極佳,笑著又為何晏幾人添滿了酒樽。何晏繼續說道:

“大將軍,可曾聽說過盧欽盧子若?”

曹爽聞言,臉色一變,旁邊的鄧颺、丁謐、魯芝三人聞言心中也吃了一驚。

誰都知道,依附於司馬家的盧毓,早就被曹爽調任成了沒有實權的光祿勳,盧家與曹爽早就已經結下了樑子,可是看何晏的架勢,卻偏偏要給曹爽舉薦盧毓的長子盧欽。

何晏似乎早就料到眾人會有這樣的反應,他解釋道:

“盧毓與大將軍有怨不假,但其子盧欽一向才識過人、氣量非凡,如今他聽聞大將軍和泰初想要改制變法,革除弊政,自然對大將軍大為改觀。晏前日與其交談,發現其非但不仇視我等,反而十分希望為變法出一份力。大將軍,我等變法,本就可能會得罪無數世家,所遭受的阻力想必也一定十分恐怖,如今難得有盧子若這樣熱心為國、不謀私利的世家子弟,大將軍豈可拒之門外?”

曹爽今日本就心情不錯,如今聽了何晏的這番話後,心中更是深表贊同,如若自己能夠大膽任用盧欽這樣的世家子弟,雖然不可能和氏族化敵為友,但最起碼可以讓變法的阻力變得不那麼深沉。

念及此處,曹爽不再猶豫:

“平叔所言極是,只是不知其人現在何處,孤希望能夠當面與其一見。”

早有準備的何晏此刻躬身行禮道:

“啟稟大將軍,盧子若現在就在亭外等候大將軍的召見!”

曹爽聞言,不禁大笑道:

“好你個何駙馬,看來是早就有所準備,既然盧子若已到府上,那就快請他來亭中敘話吧!”

何晏笑著行禮道:

“晏也是一心為變法大計著想,還望大將軍切勿怪罪!”

不多時,盧欽得到了大將軍曹爽召見的通傳。

他沿著修建在荷花池上的迴廊,一路穿梭,終於來到了曹爽會客的鶺鴒亭。

他沒有急著進入亭中,而是先細細觀察起了這座雕刻描畫著長尾纖瘦鶺鴒鳥的木亭。

這座鶺鴒亭,早在曹爽、曹羲兄弟幾人孩提之時,他們的父親曹真就已經修整好了。

詩經小雅棠棣中有言:‘鶺鴒在原,兄弟急難。’,有兄弟同生共死、禍福相依的意思,曹真修建這座亭子時,心中所想的也正是希望他的幾個孩子能夠像鶺鴒鳥一樣互相幫扶、患難與共。

就在這時,自亭中傳來了一陣高聲的呼喚:

“盧兄既已光臨,何不速來相會?”

盧欽聞言,回過神來,這才緩步走進了亭內。他抬眼望去,何晏是舊相識,自不必說,但其餘人等,由於盧欽並未任職、平日裡沒有認識的機會,因此並不相識。

只見亭中左首除了何晏以外,還有一位長著山羊鬍、神采奕奕的文士。右首兩人,一個神態委靡臉色暗沉,顯得有幾分陰鷙之氣,另外一個看起來端莊凝重、目光正亮,一看就是個正人君子,這三人分別正是丁謐、鄧颺和魯芝。

上首一人,身著遠遊冠服、神態倨傲威嚴、髭鬚如劍,看起來頗有威勢,盧欽知道,這一定就是那位在朝中頗有惡名的大將軍武安侯曹爽。

盧欽朝著曹爽行了個大禮:

“在下范陽盧欽,參見大將軍!”

曹爽見此人年近不惑,氣度非凡,從頭到腳都給人一種幹練而剛強的感覺。曹爽這些年選拔挑選的名士,基本上佔得了天下半數,也算閱人無數,因此他一眼就看出此人並非凡品。他微笑著點了點頭,讓身旁隨侍的下人為盧欽設了一坐,倒好了一樽熱酒,而後舉樽道:

“讓子若久等了,來,先請滿飲此杯!”

“多謝大將軍賜酒!”

性子豁達的盧欽倒也不客氣,舉起酒樽酒朝著在座五人遙遙一敬,‘咕’的一聲便將杯中青梅熱酒一飲而盡。

曹爽見盧欽豪爽,心中對他又增添了幾分好感:

“子若,聽何駙馬說,你想與孤一道推行變法,卻不知子若何以教我?”

盧欽見曹爽也還算禮賢下士,並不似傳聞中的那般驕橫無禮,心中更加安定了幾分,他拱手道:

“變法大計,夏侯徵西早就有過高論,欽怎敢妄言,欽所能做的,只不過是幫大將軍安撫好我范陽盧氏子弟,不叫他們阻撓變法罷了。另外,家妹盧氏,嫁與博平侯華表之子華廙華長駿為妻,平原華氏一族,看在我投入大將軍門下的面子上,應該也不會隨意阻撓變法。且家弟盧珽盧子笏,現任青州泰山太守,若後續大將軍變法制度推行到青州,他必定會竭盡全力幫大將軍推行新政!”

曹爽聽了盧欽的話後,瞬間感到了一陣意外之喜,毫無意外,盧欽的作用是十分重要的。曹爽不禁向何晏投去了一個讚賞感激的眼神,他徑直離開坐席大笑道:

“有子若這等忠臣義士幫孤,何愁變法大計不成?尚書檯中兵尚書郎、庫部尚書郎、水部尚書郎三職均有所空缺,我看子若擔當中兵尚書郎一職,甚是妥當!”

盧欽一躍進入了尚書檯這個鳳凰池,自然對曹爽感激不盡,於是對著曹爽行了個大禮:

“欽謝大將軍賞識提拔之恩!”

何晏這個伯樂終於算是又成功了一回,他自然十分欣喜,此刻,他起身又對曹爽建議道:

“大將軍,晏這裡還有一件大大的喜事。”

曹爽聞言,哈哈笑道:

“平叔請講!”

何晏拱手言道:

“五年前自蔣濟掾屬府辭官的阮籍阮嗣宗,近日專程來了洛陽,聽聞是為了給泰初的母親德陽鄉主賀壽,大將軍何不借此機會,留下阮嗣宗這個奇才!”

曹爽聽了何晏的話,笑著一拍大腿道:

“平叔啊,你這個吏部尚書當的何其稱職!”

翌日,何晏專程帶著阮籍的好友中散大夫嵇康,一同拜見了阮籍。

故友相逢,自然是大為欣喜。

幾人不到兩個時辰,便已喝的酩酊大醉。

阮籍飲到盡興之處,竟直接舉起了酒罈,狂飲了起來,他猛飲一氣之後,將酒罈舉起,對著天上皓月大聲喊道:

“阮籍既然再次選擇出世,就必定要成就一番不世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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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何晏帶著阮籍來大將軍府拜會過後,曹爽直接將阮籍任為了中兵尚書郎,阮籍又向曹爽舉薦了好友青州樂陵人石鑑石林伯,於是尚書檯的三個空缺一下子便都填滿了。

曹爽一月之內得了三賢,異常高興,專門為盧欽、阮籍、石鑑三人安排了一場酒宴,何晏、丁謐、鄧颺幾個尚書,還有大將軍司馬魯芝、大將軍主簿楊綜,黃門侍郎裴秀,中書通事郎荀勖,尚書郎王弼等一眾大將軍府的門生故吏,全部都被請來一同飲宴。

酒酣耳熱之後,石鑑石林伯壯著膽子開口對曹爽建言道:

“承蒙大將軍抬愛,拔擢卑職進了尚書蘭臺,卑職感激不盡。不過卑職有一至交,其才勝鑑十倍,鑑欲薦之於大將軍門下!”

曹爽此刻已然微醉,他飲下一杯美酒之後,笑問石鑑道:

“哦?不知林伯所言,乃是何人吶?”

石鑑答道:

“此人乃是河內懷縣人氏,姓山,名濤,字巨源!”

曹爽等一眾賓客聞言後,相視一笑,曹爽哈哈大笑道:

“我道林伯舉薦的是何人,原來卻是我等的舊相識,此人曾與泰初乃是莫逆之交,也曾投入過我門下,奈何其人喜愛遊山玩水,又辭官遊歷去了。此人的從祖姑姑,正是司馬懿原配張夫人的母親,如若林伯如若能夠招攬此人來助我,變法的阻力一定會小很多,這自然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一眾賓主就這樣酣飲到了後半夜,人人都已大醉,擅長繪製山川地圖的裴秀趁著酒意,揮毫畫下了一副潦草但卻壯麗的千里江山輿圖。而擅長樂理、喜愛奏笛子的荀勖,直接從大將軍府樂師的手中討要了一支竹笛,一曲奏罷之後,就連樂師們都羞愧的低下了頭。王弼本自比鳳凰,如今雖貴為尚書郎,但心中卻還是鬱郁不得志,此刻大醉之後,他直接朗聲大誦了一篇道德經中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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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之畔,正是山濤隱居的茅廬。

這一日,訪友歸來的山濤回到家中,發現妻子韓氏已經備好了飯食,於是他急忙叫來了山該、山淳、山允、山並、山謨五個兒子,一家人團團而坐,熱熱鬧鬧的吃起了晚飯。

山濤一邊吃著飯,一邊看著自己這狹小簡陋的草廬,妻子和孩子們簡樸的衣著,心中不禁生起了一絲愧疚之意,於是他開口安慰家人道:

“夫人,為夫答應你,日後定會為你帶來一場富貴的!”

韓氏聽了山濤的話後,嚥下口中的米飯,然後笑道:

“夫君一向喜愛閒雲野鶴的生活,怎麼突然說起了大富大貴?”

山濤放下筷子,輕輕抓起韓氏的手,溫言說道:

“為夫並非是真的沉醉山水之間,只不過不想寄人籬下、曲事權貴,但如今我已過不惑之年,總要為你和孩子們著想才是。”

片刻之後,山濤又忽然笑道:

“夫人相不相信,為夫日後定當位列三公?”

韓氏聽了這話,噗嗤一聲就笑了出來:

“夫君說大話也不怕閃了舌頭?當著孩子們的面吹牛,當心教壞他們。”

山濤哈哈大笑道:

“夫人大可拭目以待,就怕夫人心性恬淡,適應不了三公夫人這個身份。”

就在一家人其樂融融吃飯的時候,門外來了一個傳信的小吏:

“山老爺在家嗎,這是朝廷的徵辟文書,請山老爺明日一早速去傳亭應徵!”

長子山該聽了這話,飛也似便跑出了門,幫父親接來了朝廷的文書。山濤接過文書,覽目瞧去,赫然便看到了文書之上的‘河內郡功曹’幾個大字。

功曹這個官職,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好歹也算是個僅次於郡級的高階官員。山濤回頭望了望幾個瘦的皮包骨頭似的孩子,心中終於再次下定了入仕的決心。

兩日後,山濤來到了河內郡,得到了太守王經王彥緯和主簿向雄二人的接待。

王經其人也是大將軍曹爽的門生故吏,出身農家,為人甚是樸實,向雄則是徐州彭城太守向韶的長子,雖然也是個小世族出身,但卻絲毫不見傲氣,三人也算一見如故,於是王經便叫人抬來了自己老家釀製的醇酒:

“巨源兄,聽聞你酒量非凡,需得飲上足足八斗的酒才能喝醉,這是我老家鄉親自己釀製的醇酒,今日我便與巨源兄不醉不歸!”

山濤一向喜愛山野鄉釀,他哈哈大笑道:

“好,今日我便與王兄、向兄來他個不醉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