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繡婉知道傅金城不愛她。

她嫁進傅公館三年,他就在外面眠花宿柳了三年,燕京城的權貴圈子裡都在傳他紅顏知己無數,捧紅了不少戲子歌星,是個一等一的浪蕩公子。

更令她難堪的是,她今夜只是想見自己的丈夫一面,竟然還需要別的女人點頭批准。

“進去吧,”女傭推開白公館宴會廳的門,“三爺本來不想見你的,也是劉小姐心軟,可憐你大老遠跑一趟,哄著三爺讓他跟你說兩句話。”

沈繡婉拎著保溫桶,知道那位劉小姐是最近很討金城喜歡的一位女伴。

見她沒有給賞錢的意思,另一個女傭嘀咕:“喜歡三爺的女人多了去,誰大半夜還巴巴兒地趕過來?叫我們跑上跑下,真能添麻煩!劉小姐就從來不會折騰我們!還正房太太呢,倒貼上來也不嫌騷得慌!”

沈繡婉臉頰發燙,低著頭沒敢回嘴。

她和金城是長輩包辦的舊式婚姻,可是金城不喜歡她,她嫁給他三年,他連碰都沒碰過她。

婆婆嫌她三年沒跟丈夫圓房丟人現眼,於是打發她藉著送宵夜的名頭,請金城回家過夜,也是她太緊張的緣故,出門時忘記帶錢夾子了。

隨著宴會廳大門開啟,廳裡鬢影衣香笑鬧不絕,繫著領結、穿著馬甲的侍應生端著香檳走來走去,空氣裡瀰漫著紙醉金迷的味道。

沈繡婉一眼看見坐在長桌盡頭的傅金城。

他手邊的籌碼堆得最高,面前壓著幾張牌。

他坐姿慵懶,襯衣紐扣隨性地解開兩粒,側臉線條漂亮而極具侵略性,高挺鼻樑上的金絲眼鏡為過於狹長冷厲的眉眼添了幾分斯文禁慾,似乎是對這場賭局勝券在握,鏡片正折射出淺淡的鋒芒。

在白家那幾位少爺猶豫是否加註的過程中,他漫不經心地從煙盒裡抽出一根菸含在嘴裡,垂著眼簾微微側過臉。

陪伴他的時髦女郎立刻會意,噙著討好溫順的笑容俯下身去,正要拿打火機為他點菸,餘光瞥見了站在宴會廳門口的她。

沈繡婉惴惴不安。

她知道,這位時髦女郎就是女傭嘴裡的“劉小姐”,此刻她瞧見了自己,頓時嫵媚一笑,湊到金城耳邊低語了幾句。

傅金城望向宴會廳門口。

眾人也隨他的視線望去。

沈繡婉頂著那些打量的眼神,不安地抓緊保溫桶。

劉曼玲笑著招手:“三少奶奶,這邊。”

沈繡婉只好硬著頭皮,一步步走到傅金城面前。

她鼓起勇氣抬眸看他,臉頰泛著少女懷春的胭脂粉,眼底妻子對丈夫的愛慕和崇敬暴露無遺。

她的聲音像她這個人般單薄溫軟:“金城,媽讓我來叫你回家。”

宴會廳鴉雀無聲。

眾人對視之間,便猜到她就是傅金城那位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鮮少與人交際的少奶奶。

聽說她只是姑蘇城一家繡館老闆的女兒,靠著爺爺和傅老爺子在戰場上過命的交情,這才僥倖嫁進傅家,而三爺出身名門留洋多年,精通西方醫學和機械物理,年紀輕輕就已經是軍政衙門的高官。

當年這樁不般配的婚姻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可是三爺沒把沈繡婉放在眼裡,連婚禮都舉辦得潦草敷衍,他們中的許多人甚至都沒收到請帖,因此也是今夜才第一次看見這位傳言中的三少奶奶。

劉曼玲仔細打量沈繡婉。

她也是第一次和三爺的正房夫人會面,她還以為會是個又老又醜的女人,沒想到打扮的是土了些,身上那股子小家子氣也與今夜白公館的燈紅酒綠浮華聲色格格不入,但容貌上卻是個出挑水靈的美人。

可美人又如何,燕京城裡最不缺的就是美人。

比如她自己,她的容貌稱不上美豔動人,全憑一副好嗓子才入了三爺的眼,如今跟了三爺半年,正是得三爺喜歡的時候。

今夜她故意放沈繡婉進來,也是存了心想跟她比試比試她們在三爺心裡的分量。

傅金城看著沈繡婉,瞳眸晦暗不明。

少女十八九歲的年紀,穿了身嶄新的深松綠蟬翼紗旗袍,白色淺口小皮鞋擦得很乾淨,佩戴了一根珍珠項鍊,梳著精緻的低盤發,嘴唇和臉頰搽著傳統的胭脂,令他想起老人掛在房裡的仕女圖——

圖上的少女,也如她這般古舊卻又美貌。

難為爺爺從江南的舊房子裡,給他蒐羅來這麼一位過時的夫人。

他往後靠坐,示意沈繡婉給他點菸:“你來。”

失去了點菸資格的劉曼玲頓時有些後悔放沈繡婉進來。

她發出一聲怪笑,不情不願地站直身子讓開位置,一手撩了撩新燙的捲髮,睨向沈繡婉的眼神之中多了幾分不甘心。

沈繡婉的目光落在打火機上,又隱忍地轉向傅金城。

掌心汗津津的。

她不是傻瓜,這樣的夜宴,在場的公子少爺帶的都是交際場裡的女子,她們施展本領取悅他們,為宴會增添幾分活色生香。

可她不一樣,她是金城明媒正娶的夫人。

然而金城卻讓她和那些女郎一樣,當眾給他點菸,讓她像個給爺們兒取樂的交際花,被他輕薄欺負……

即便是來請傅金城回家的,可家教讓沈繡婉做不出這樣的事。

她脊樑挺直,一聲不吭地站在那裡。

傅金城莞爾,眼底卻無甚笑意,嗓音低啞而磁性:“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