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龍被封在冰塊中,聳立的冰塊裡勾勒著黑色的輪廓。

蒼穹冰落降臨的瞬間它就死了,準確來說,當撒拉無法抵抗凝固,無法抗拒襲來的寒冷,從而跟冰塊融為一體的剎那,就以為著這具肉體已經成為了冰塊的一部分。

而冰是蒼白的, 是絕對的,是伏在神明偉力的恩典,是……

死掉的。

擊敗巨龍的人圍繞著冰山。

四周籠罩在白茫茫的霧氣和黢黑的陰雲裡,但巨龍仍舊能夠透過重重迷惘看向外面的人類。

它的棺槨是冰冷的,屍體在操縱下幻化成冰沫隨風飄散,可是這雙眼睛是如此真切,就像是永恆寂靜裡丟擲來的鉤子, 掛住在在場眾人的脖子, 勒住了呼吸。

“究竟是什麼?這股眼神,我不明白,冰都在消失了啊!”

霍叟帶著護甲的手指緊緊握住。

冰山正在按照他的意願銷燬溶解,可是卻沒有給予他回應。

風裡的寒意是如此陌生,融化後的煙霧是純粹的黑色,沒有光,遙不可及,令人感到死寂。

“我看見了,她……凡人啊,瞧瞧你們幹了什麼?”

一個令人痛恨的聲音再次出現了。

格馬。

漆冰使徒們信奉的死亡是荒原裡某個掌控生靈湮滅與秩序的舊神。

而死亡繼續延伸下去,卻是針對整個奧蘇亞大陸的命題,肉體消亡,靈魂寂滅的盡頭究竟是怎樣的存在?

南疆諸國也好,帕洛圖斯比也罷,各有各的稱呼。

格馬與狩墮本源高度融合, 而承載的容器撒拉·埃利什消散以後,究竟看見了誰,她, 是……

肯恩和在場諸位戰旌, 都想起舊神歷中出現的名諱,絕對的禁語,能夠覆亡北境的東西。

“鄂若德·赫爾,是她的名字。”

格馬的聲音邪惡、戲謔,然後是滋啦啦的奇怪異響,緊接著是狂笑。“我不明白你們是如何擊敗巨龍的,但毫無疑問,從一開始就註定是折磨之旅,我很高興你們讓我見到了更高的造物!”

冰山頂端已經完全崩解,黑霧像是浪潮一樣蓋下來。

沿著高坡和冰牆流淌,威脅著要將在場眾人全部送進死亡的深淵。

可怕的寂靜灌入了戰旌們的腦海。

肯恩距離最近,看著死亡向自己舉起了手,重重揮下,生靈萬物都有註定的終點,面對誰都無法逃避的結局,反抗顯得蒼白且無力。

他曾無數次跟死亡擦肩而過,伴隨著腦海中撕裂般的痛感,他向前邁出了腳步。

“呼~”

肯恩踩在了堅實的磚瓦上。

他呼吸急促, 心臟幾乎要躍出胸腔。

肯恩腳底下的磚瓦已經經過了無數歲月的洗禮,依舊冰冷且完整,只剩下薄薄的白霧升騰。

石頭在清冷、難以捕捉的光源下顯示出慘白的輪過,可它其實是漆黑的,邊緣有細微的磨損,微不可查的痕跡是孤獨留下來的傷疤。

天空四周寒流湧動,原本萬籟俱寂的場景此時居然顯得有些混亂,悶雷和閃光在四周發生。

肯恩聽不見響徹天穹的雷鳴,也看不見潤及曠野的凍雨。

【偉大的事情無時無刻不在發生,凡人是奇蹟的造物,卻根本看不見生命的波瀾壯闊。】

到處都是白煙,備註的文字輕輕閃動後消失了。

肯恩被困在了現實和靈魂深處的交界狀態中。

他卻絲毫不感到慌亂,甚至有種慶幸和安全感,畢竟能夠將自己強行召喚到這裡的只有舊神。

“冬母,啟溫,我尋你而來。”

肯恩按照上次的流程回應呼喚,在永恆的孤寂中建立起連線,隨後備註帶來的效果全部都消失,顫抖的文字翻譯著舊神的啟示。

【流浪者,我預感到的災難正在發生,命運之弦被你撥動了。】

“你確定這些跟我有關係?紅楓高地的覆滅,錫蒂的死亡,從地底下跑出來的遠古巨龍,還有現在準備毀掉荒原的死亡本源……都是我的責任嗎?”

肯恩盯著無形天幕外的宏偉冰凋。

【憤怒,仇恨,堅定,你成長的速度是我千百年來最驚訝的東西。】

啟溫顯然沒有被肯恩的怒吼影響,生靈消亡與新生,在足夠漫長的時間裡會漸漸失去意義。

神明的冷酷無情很大程度上源於視角的轉變和觀念的更迭。

【你會因此責怪自己嗎?就像是在安貝拉冰港那樣,死亡的真實麻痺你的感官。】

啟溫的文字飄忽虛幻,就像是入夢後的囈語,又像是面對震撼心靈的存在時,浮現在內心最深處的聲音。

肯恩平靜地站在石磚上,周圍的白浪掠過他的髮尾,拂過肩膀,淌過自然垂落的指尖。

他最初被舊神召見的時候,像是與信仰相悖的異教徒,充滿了盲目的自信和縝密的試探,敵意就像是藏在衣服裡的匕首……

鋒而不露。

肯恩後來被召見是因為內心產生了迷茫,數萬人的生死被自己挑起,推動歷史程序的責任轟然砸在肉體凡胎的肩膀上。

他變成了被驟然打斷的利劍,空蕩蕩的握柄,沒有方向,沒有勇氣。

【你再次站在我面前,孩子,死亡和失去,對你而言還難以接受嗎?】

“當然。”

肯恩抬起頭對著冰山回答。

啟溫久久沒有回應,因為他的臉上沒有疲憊不堪,也沒有憤世嫉俗,只有平靜,但不是那種被摧毀後失去韌性的頹喪,而是坦然與堅實,某種更加深沉的東西。

【何解。】

“每個人的出現,都有各自的意義。”

肯恩試圖向前繼續行走,曾經困住他的高牆依舊橫亙在面前。

他伸出手,澹定地撫摸,空氣沒有觸感,觸碰時就跟自然垂落沒有區別。

“我珍惜她出現過對我的影響,從我在荒原甦醒的那刻起,我便孑然一身,而我做出的每個決定,走下去的每一個步子,都是源自那些生命中浮起又沉下的靈魂。”

【我選擇你,是真確的。】

“可你的選擇結束了,啟溫,啊,冬母,死亡降臨了。”

肯恩昂起頭顱,試圖最後一次瞻仰神蹟,可是霧靄擋住了神的面容。

【你透過了我的審判,現在就靠你選擇了。】

肯恩感覺到周圍的氣流正在飛速流動,寒意被迅速抽走,強烈的炫目感衝上意識,無形的牆壁在手中失去了支撐。

他墜入虛無。

肯恩明白會面的時間即將結束了。

他知道冬母的意志正在被永恆的孤寂牢籠驅逐,感慨中說道:“死亡,舊神都沒有贏吧?”

【諸神寂滅,北境走向頹亡,我見過恕戟斯和希恩比奧的哀容。】

肯恩在墜落回現實之前,看見了飄搖的古文字,停頓片刻,疑似某種類人的情緒。

【唯有我,從未懼怕死亡。】

肯恩微微一頓,直到聯絡被徹底切斷,才露出恍然的笑容。

他是冬母選中的戰旌,是神啟,是啟溫的遺孤,是……同樣倔強且卓絕的靈魂。

……

肯恩的意識回到了現實。

弗倫岡鐸變成了黑紅交替的怒獸,熱浪溶解的地面正在被死亡的浪潮侵蝕,霍叟召喚出來屠宰了遠古巨獸的冰峰,此時已經融化成了水。

黑浪瀰漫,越過山坡與平原。

畢和盎被靈保護著撤出了戰場,拼命奔逃,只想著將死亡降臨的訊息袋子各自的子民。

跑吧,越遠越好。

荒原裡所有鏖戰中的人類,都感覺到了心底湧出來的恐懼,還有旅行盡頭的召喚,生物的終點,湮滅的現實讓在場是無數靈魂都產生了微妙的共鳴。

他們怔怔地回頭望向天空,地平線上瀰漫的黑暗,如此遙遠,又如此無法抗拒。

霍叟、弗倫岡鐸、畢和盎還有剛剛衝過來的戰旌們都聚精會神地盯著平原上的黑點。

那是肯恩所在的位置,霏狼的腳步被咬住,浪湧靜靜地沒過了全部,這是荒原上最早被吞噬掉的生命,彷佛是某種末日到來前的預兆。

紅楓高地完蛋了,帕洛圖斯比,將要迎來最難熬的凜冬。

黑色的觸鬚還在荒原上流淌,不出所料的話,它會吃掉北境最強大的幾位戰旌,然後跟狩墮形成兩面包夾,淹沒掉帕洛圖斯比最強大的一批強者,還有他們治下的臣民。

失去支撐的北境將在極短的時間成變成空殼,絕望會沿著每一條古道小徑向外延伸。

雪花落下的地方將不會再停止哭泣,直到土地上再也沒有活著的靈魂。

霍叟和弗倫岡鐸就靜靜地等待著,冰霜鑄造的長劍,還有名為獸血的重刀,全都被戰旌們緊緊握住,武器表面的魔法還在運轉。

比失敗更可怕的,是對勝利的動搖。

可怕的沉默在死亡的霧靄面前顯得那麼應景。

……

突然,黑色浪潮頓在原地。

黑霧非常突兀的停止了繼續向外瀰漫的動作,誰都沒有預料到情況正在發生,可怕的威脅明明離自己的脖頸如此接近,卻突然停下了屠刀?

戰旌們在驚愕當中醒悟過來,紛紛後撤,同時觀察情況。

經過反覆的確認,鄂若德·赫爾的力量正在被牽制!誰能遇見

……

士兵們的眼神開始充滿懷疑。“去崴裡跑了一趟,就為了一包茶?”

“我聽說過那個節日,”一個諾克薩斯人說“那個是他們的死人節。”

“紀念英雄的?”為首的諾克薩斯人逼近了一步。“有點像,揭開舊傷疤這種事,容易讓人激動幹傻事。”

“比如昨晚點燃木柵欄之類的。”另一個士兵說。

“不是的。”那個艾歐尼亞人說,他手中的紙包突然泛起一陣微弱的藍光。幾個諾克薩斯人立刻擺出戰鬥架勢,刀劍舉起,對著那個艾歐尼亞人。

“是魔法,”為首計程車兵喊道,“這是一件武器!”

“不是!這個,這個,”老人搜腸刮肚地尋找正確的詞語。“俄扎利!俄扎利,我的……兒子。我老伴太老了走不動。我帶回來,讓她看看。”

“接著編。”一個諾克薩斯人吼道。

“對,對,就像以前那樣。”另一個士兵惡狠狠地說著,眼神中映著記憶中的憎恨傷疤。“你們都一臉和氣,一看我們轉過身去,你們就開始唸咒,然後就崩!博尤德被你們活活燒死,艾迪雙腿殘廢,我的哥們科倫,心臟在肚子裡化成了灰!都是你們乾的!”

“要出事,”俄拉斯小聲說,“我們咋辦?”

“不辦。”提涅芙的語氣依然無情且冷靜。“不該我們管。”

“把武器交出來。”為首的諾克薩斯人吼著,手中的斧柄被握得吱嘎作響。

“不是武器。”老人哀求著說。他的目光向周圍的人群求助,但人們都在忌憚諾克薩斯士兵的刀劍,無人挺身而出。

“趕緊的。”另一個士兵叫道。她向前一步,將紙包一把奪過來。二人短暫爭搶,然後俄拉斯聽到了紙張撕裂的聲音。

艾歐尼亞老人大聲哭喊出來,語無倫次地發出痛苦的叫嚷,他的茶葉撒到了地上。他想救起一小撮,但雨水已經將茶葉衝散。

“俄扎利……”老人縮成一團,跪倒在地,眼看著茶葉化為汙泥。雨水打在茶葉粉末中,每一滴都激起一陣藍光,隨後的每一下熒光都越來越弱,最後徹底衝散。

“你們要敢亂動,”為首計程車兵對著人群大聲說著,其他諾克薩斯人集合整隊,開始一步步撤出村子。“就試試,看我敢不敢把這地方燒成灰。”

“漬蠡!”那個艾歐尼亞老者仰面朝天,對著雨水厲聲嚎哭。“漬蠡!”

俄拉斯感到有人抓住他的肩膀。

“走了,”提涅芙說著,始終盯著那群士兵,看著他們從另一個方向離開。

“你看到那些艾歐尼亞人了嗎?”俄拉斯說,“我們的戰友別想活著離開這座鎮了。”

“不該我們管。”提涅芙重複了一遍。“你可以等到餓肚子以後再開始同情他們,劍僮。現在我們必須抓緊趕路了。”

“他喊的那個詞,”俄拉斯回頭向身後望,但腳步繼續跟著提涅芙,“是什麼意思?”

“漬蠡,”提涅芙說,“是一句髒話,他們專門用來稱呼我們這些來自‘俘虜之地’的人。意思是蝗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