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漫長的告別

聽完夏侯炎的最終決定，勞瑞大師和侍衛們面面相覷，一時無言。

和自己領地的人民同生共死，這當然是一個完全符合貴族領主階層道德倫理的抉擇——五百年前魔族大舉入侵時，帝國曾就有一大批邊境領主拒絕撤退，最終戰死在自己的領地上、戰死在自己的人民中間，為帝國鑄成了一道血肉城牆！

這群貴族中最有名的，正是那位傳奇般的“帝國之光”奧拉夫伯爵！

——可話說回來，魔族大舉入侵的“末日之戰”，算起來都已經是五百年前的陳芝麻爛穀子了！

如今的帝國貴族圈，雖然名義上還宣傳著古老的“貴族義務”等一套倫理道德，可背地裡，這些貴族領主哪個不是趨利避害、明哲保身、扣腚眼吮指頭的懦弱吝嗇之輩？

像“帝國之光”那樣真正恪守貴族信條、於危機中和領民同進共退的“老派”領主，在如今日益腐敗的帝國貴族圈，就算拿篩子過三遍，怕是也抖不出一個種！

這也正是勞瑞大師他們納悶的地方：

艾略特·伊戈爾領主大人爵位雖高，可說到底也就是個十九歲的小孩子，人生中絕大多數時光都是在法師學院度過的！根據學城傳回來的小道訊息，艾略特在學院的行為舉止，也完全就像是個遊手好閒的紈絝子弟！

——怎麼領主大人今天像轉了性一樣，突然間一身凜然正氣，居然毫不猶豫地決定，要為手下的五百領民獻身陪葬？

結果被領主大人這麼一搞，反倒愈發顯得勞瑞大師他們這群逃跑派，簡直是將人民的生命棄如敝履、實在是道德低劣、令人髮指！一時間，大師和愛麗絲都是赧然垂首、無地自容！

勞瑞大師都快哭了：艾略特大人這是吃錯了藥，還是被鬼上了身？

——怎麼他小小年紀的，就這麼快在道德的山峰上佔據了制高點，然後丫還解開褲子朝山下的所有人撒尿，把平素以善良溫厚自居的勞瑞大師澆了個透心涼！

勞瑞大師腦子還沒轉過彎，他身旁的愛麗絲隊長卻已經幡然醒悟——只見女劍士昂然抬起頭，朝領主大人行了個軍禮，鏗鏘有力道：

“艾略特大人，我，愛麗絲·康姆斯托克是您的侍衛隊長，我無條件服從您的一切決定！您不走，我也不走，您在哪裡，我就在哪裡——如果您選擇死亡，那我就一定會死在您的身邊！”

愛麗絲身後的侍衛們對視一眼，也都跟隨著自己的隊長，朝領主大人敬了個軍禮。

那個以詼諧著稱、愛講冷笑話的侍衛，更是對著領主大人爽朗笑道：

“領主大人，我湯姆·勞倫斯本來就是死人一個，能活過來是您的賞賜——既然這額外的幾天生命是您給我的，那我就陪著您把它走完！”

愛麗絲和侍衛隊成員紛紛表態支援領主大人，於是，帳篷裡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表情尷尬的勞瑞大師身上。

大師咬著牙深吸一口氣，然後在所有人驚詫的目光中，朝領主大人比了箇中指，破罐破摔地吼道，“您他媽最好給我保證，等我在屍潮中陪您下了地獄，能找著我那本豔情小說！”

“那叫‘黃書’……”侍衛勞倫斯嘟囔了一句。

“滾蛋！”勞瑞大師罵了一句，然後一抖袍子，氣鼓鼓地跟著領主大人出了帳篷。

愛麗絲在一旁同時看到，領主大人的嘴角有笑意，勞瑞大師的眼角有淚水。

……

夏侯炎和勞瑞大師在營地中間分別時，兩人的情緒都已經平靜下來。

“大師，對不起沒聽從您的建議。”夏侯炎望著自己的首席法師，輕聲道，“我知道您是為我好，您的建議也是當下最理智的選擇，可，人有時候就是要做出一些並不理智的決定。”

勞瑞大師默然搖搖頭，苦笑道：“我是您的首席法師，當然要尊重您的決定。”

夏侯炎輕嘆一聲，勞瑞大師則舔了舔嘴唇，突然低聲道：

“艾略特，您是我看著長大的。”

夏侯炎心中一暖，微笑著點了點頭。

“天太晚了，您趕緊回帳篷就寢吧。”大師看起來像是卸下了什麼包袱，皺紋密佈的老臉上兼有疲憊和釋然，“我再自個兒散會兒步。”

“您不睡嗎？”夏侯炎問。

大師轉了個身，遙望著北方的群山，悠然長嘆道：“既然明天等著我的是永恆的長眠，那今天又何必睡得太早？”

北方……北望郡。夏侯炎突然意識到，這個耄耋老人，眺望的是自己家鄉的方向。

再難歸去的家鄉。

兩人互道“再見”以後，夏侯炎便孤零零地提著獅子提燈，緩步向自己的帳篷走去；復活術的事情鬧了一夜，現在已經是後半夜三四點鐘，營地裡一片黑暗沉寂，偶有貓頭鷹的叫聲不知從何方響起。

揭開帳篷的門簾時，夏侯炎發現裡面還亮著油燈：自己的女僕安潔·倫道爾盤坐在燈旁，低頭修補著什麼衣服；見領主大人回來，小女僕立刻抬起頭，略帶責怪地道：

“領主大人，這麼晚，您跑到哪裡去了？”

夏侯炎附身將獅子提燈放在一旁，無奈笑道：

“安潔，你絕對想不到，這一晚上到底發生了多少事……”

“發生了什麼？”女僕的小臉蛋上滿是好奇。

夏侯炎思考了一下，挑著說了個最具代表性的事蹟：

“勞瑞大師丟了一本黃書。”

小女僕紅著臉輕啐了一口，站起身，服侍著夏侯炎換上睡衣。她看著領主大人鑽進睡袋，突然問：

“那，您明天……是要啟程離開感染區嗎？”

“不，我拒絕了勞瑞大師的提議。”夏侯炎在睡袋裡背對著安潔，“我會一直和你們待在一起。”

安潔愣了愣：“所以，您會和我們死在一起，對嗎？”

夏侯炎沉默了片刻，然後“嗯”了一聲。

安潔搖搖晃晃地低下身子，跌坐在領主大人身邊。這個比領主大人還小几歲的貼身女僕，手裡緊緊攥著剛縫好的衣服，終於控制不住眼中湧出的淚水：

“領主大人，我們都要死了啊……我……我好想鷹息堡，我好想安娜夫人，我還有好多想做的事情沒有做過……艾略特大人，我……我才十七歲，我還沒有嫁人……”

女僕安潔俏臉微紅，扭頭朝夏侯炎望去，卻發現領主大人的睡袋裡，已傳來了震天響的呼嚕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