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4 只會惹是生非的蛀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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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翼看著走上前的少女,不禁感到十分意外:“冉兒?”
二弟家的這雙兒女性情外放些,看起來同常家娘子有些交情,站出來作證尚且有情可原,可他的女兒姚冉一向過於循規蹈矩,是將裴氏教與她的規矩刻進了骨子裡,此時怎也站出來了?
是因為方才被常家娘子救下的緣故?
姚翼心中困惑時,裴氏冰冷的目光已經掃向了女兒。
姚冉無聲深吸一口氣,並不看她,而是看向姚翼和崔璟。
見崔璟目含詢問地看過來,姚翼回過神,先朝上方的聖冊帝行了一禮,解釋道:“陛下,此乃小女姚冉。”
聖冊帝微頷首,並無急著出言插手此桉的打算。
問話的崔璟:“姚娘子方才說認得此人?”
“是。”姚冉顫顫點頭,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足夠清晰:“我曾親眼在母親於昌新坊的陪嫁別院中,見到過此人!”
四下霎時間靜了靜。
眾人皆看向裴氏。
姚冉似還擔心自己說的不夠清楚,又鼓起勇氣指向那名壯漢,定聲道:“他是我母親的人!暗中替我母親做事多年!”
四周頓時由安靜變為震動。
“姚冉……你可知自己究竟在胡說些什麼!”裴氏面容驚怒,不可置信地看著那平日最是溫順不過的女兒:“你是瘋了嗎?”
“瘋的人是母親。”姚冉眼中含淚看向她,十指已嵌入掌心皮肉內:“這已經是母親第二次對常家娘子暗下殺手了!”
此言出,周圍驚異聲無數。
沒人料到竟會突然出現此等轉折,不是蓄意破壞祈福大典嗎,怎又突然成了姚家的女兒指認親母裴氏謀害常家娘子?——且是第二次?!
要點太多,眾人一時皆覺反應不過來。
姚歸整個人都傻了。
他不過是和妹妹出面作個證,怎突然就作到大伯母身上去了……竟是作證作到自家房子塌了?!
別太離奇了!
震驚慌亂之下,他試圖與妹妹進行一些眼神交流,然而姚夏的神色已近呆滯,儼然已不具備與人交流的能力。
常歲寧也有些意外。
只是她的意外並非是姚冉此時吐露的這個真相——那名壯漢劍童認得,正是那晚殺了周頂的人,她此前已經看過畫像,只是劍童的話沒辦法作為證據說出來。
她自然是知曉真相的。
她意外的是,姚冉竟會站出來親自揭露她的母親裴氏。
從表情來看,這於裴氏而言,大約也是極顛覆之事了,定然也想不到會出現眼下這等局面——
而世間事,多有因果。
不顧裴氏眼中洶湧的怒意,姚冉的聲音還在繼續——
“此前母親與葉姑姑的那番對話,我全都聽到了!早在上元節夜,母親便曾行買兇殺人之舉,只是被常家娘子逃過了一劫!”
“一次未成,我本以為母親哪怕出於謹慎,也不會再貿然出手,可誰知此番母親竟又設下此計,要再殺常家娘子一次!”
說到此處,姚冉眼中有淚水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
有寒心,有憤怒,也有自責。
她自責自己在此之前仍心存僥倖,自以為昨日盯緊了母親,卻根本就是在自欺欺人!
她早該清楚,母親不可能回頭!
她早該站出來——在第一次得知母親對無辜之人起了殺意之時就該站出來的!
是她的心軟自私懦弱無能,讓自己成為了母親的幫兇!
母親不能再錯下去,她也不能了!
裴氏幾近咬牙切齒:“我與她素不相識,為何要殺她!簡直一派胡言!我看你當真是瘋了!”
說著,呵斥身側僕婦:“瘋言瘋語,言出無狀,簡直丟人現眼……還不快將她帶離此處!”
那僕婦也早已面色沉極,聞言就要上前將姚冉帶走。
“曾——”
利劍被半彈出鞘,崔璟橫握於手中,攔在了姚冉身前。
他一雙眼睛漠然冰冷,正如手中劍芒一般滿含威懾,僕婦一駭,下意識地後退兩步。
“你們簡直……”裴氏怒極,剛要再說些什麼,卻被姚冉毫不猶豫的聲音打斷——
“母親與常家娘子原本的確是素不相識!母親這一切的惡行不過是來源於自己的猜測——疑心常家娘子是父親的私生女兒!”
姚冉話中半分餘地都不曾留:“母親不願見父親將人尋回府中,只因此便要痛下殺手!”
姚翼眼神一振。
人群中響起了吸氣聲。
什麼?!
姚廷尉……私生女?!
怎還有這等內情!
常歲安捏緊了拳頭……果然是因為這個!
姚夏呆滯的表情終於有了一絲變化,她呆呆地看向常歲寧和自家大伯父,張了張嘴,一句“真的嗎”險些脫口而出。
雖然說不合時宜……
但這對她來說真的很重要!
姚夏莫名激動不已地抓緊了身側兄長的手臂,疼得少年齜牙咧嘴。
最忌諱的秘密終究還是被宣之於眾,裴氏怒到極致,表情反而冷靜了下來,她看著姚冉,一字一頓質問道:“你可知誣告親母,是何等罪名嗎?”
這蠢貨可知,今日她此等行徑,名聲親事必將統統毀於一旦!
“女兒是有大不孝之罪,但絕非誣告。”姚冉生平第一次毫不迴避地迎上母親森冷的目光,聲音沙啞卻也是從所未有的堅定:“女兒有錯,自願領受惡果……但母親絕不能再錯下去了!”
她早該認清了,她的母親已被心魔吞噬成了一隻惡鬼!
這隻惡鬼要不停地以無辜之人血肉為食,從前有府中姨娘,今日有常家娘子,來日還會有其他人……若無人阻止,母親便永遠不會停下!
“我怎會生了你這麼一個瘋子!”察覺到四周投來的異樣目光,裴氏再難維表面冷靜,朝著姚冉揚起了手。
姚翼將女兒一把拉到身後。
裴氏撲了個空,一雙怨毒的眼睛死死盯著姚翼。
姚翼也在看著她,凝聲問:“冉兒所言,是否屬實?”
對上他的眼睛,裴氏忽地發出一聲怪異笑聲。
“郎主此問,不覺得多餘嗎?”她紅著眼睛依次看向姚冉,姚夏與姚歸:“你們姚家人做事果真陰毒,竟串通一氣如此構陷於我!”
“姚翼,你煞費苦心設計這一切,為的不就是將我除去,好將你與你心上人生下的賤種名正言順地接回府中嗎?”
“我從未做過之事,我絕不會認……你休想得逞!”
說著,她看向姚冉:“你這蠢貨,當真以為聽從你父親的話,與人一同誣害你的生母……日後就有你的好日子過了嗎!待他將這賤種接回,府中豈還有你容身之處!”
看著她的瘋態,姚翼面色沉極:“裴氏,事到如今,你竟還要反咬他人——”
裴氏冷笑道:“空口無憑之事,你縱為大理寺卿,卻也不能隨意替我羅織罪名!”
她說話間,視線一轉,卻是落到了常歲寧身上。
“今日之事,你也並非乾乾淨淨……”她似是察覺到了什麼,忽而扯出一個極諷刺的笑意:“你當真以為,單憑你們這出荒謬的鬧劇,便能汙衊得了我嗎?”
這小賤人,分明是早有防備了!
但那又如何?
只要她咬死不認,自有裴氏替她料理此事……她是裴氏女,她的父親絕不會容許有人如此踐踏她的尊嚴名聲!
只要父親出面,聖人縱然有所懷疑,卻也不可能會為了這些粗賤之人而駁她父親的顏面!
她居高臨下般看著那名少女,眼底有一絲病態的快意:“須知我堂堂裴氏嫡長女,可不是任由爾等隨意汙衊欺辱的!”
自認高高在上的身份給了她睥睨一切的底氣。
但少女面上並未出現她期待中的畏懼退縮亦或是無力憤怒——
那少女只是靜靜看著她,而後澹聲問:“姓裴,很了不起嗎?”
裴氏微一擰眉,好笑地看著面前的女孩子——這是什麼愚不可及的問話?
姓裴,便意味著生來即高人一等!
“裴氏是有點了不起。”常歲寧緩步走近她,平靜道:“那是因裴氏祖上出了能人,打下了基業,守住了基業,但這份了不起是他們的,而不是你的——”
少女說著,烏黑明亮的眸子微眯起,透出幾分裴氏從不曾見過的不屑與輕視——
“且恰恰相反,你非但沒有什麼了不起之處,且還是一個只會惹是生非牽連族人的蛀蟲,甚至,闖出了禍事之後,連為自己收尾的能力都沒有。”
裴氏勃然大怒:“放肆!”
“你這來路不明的野種,有什麼資格這麼跟我說話!”她怒不可遏,抬手就要打向少女那張刺眼的臉,卻被人勐地攥住了手腕。
“你這瘋婦還想傷我妹妹!”常歲安手下用力甩開了那隻叫他感到惡寒的手腕。
裴氏體弱,被力大的少年郎如此甩推之下,踉蹌著後退險些跌倒,得僕婦扶住才勉強站穩。
“……簡直豈有此理!”從所未有過的巨大的羞辱感將她淹沒,她的視線在那些神色各異的人群中找尋著,惱怒道:“裴休,你就這麼眼睜睜看著旁人這麼折辱你阿姐嗎!”
裴休是裴岷之子,她的親胞弟,也在此次隨行之列。
人呢?!
未能看到可替自己出面撐腰的胞弟,裴氏惱恨至極。
這個時候,裴休去了哪裡!
他為什麼不早些站出來替她解困,而叫她落到這般被人恥笑的地步!
她的顏面也是整個裴氏的顏面!
見她神情焦急惱恨,常歲寧的目光便也與她一同找尋起來。
裴休夫婦啊……
方才她好像看到了那對夫妻被形容匆匆的僕從叫去了外面說話。
而祭壇上的那位聖人,對裴休夫妻的離去也是看在眼中的。
看來今日真正是趕巧了。
常歲寧視線一轉,看向了自祭壇上方走下來的魏叔易——
一名內侍快步而來,手中捧有一隻長匣,交到了魏叔易手中。
似察覺到她的視線,魏叔易抬眼看過來,朝她露出了一個心照不宣的微笑。
“裴休!”隨著裴氏的又一聲呵斥般的喊聲,這次終於有了回應。
“阿姐還嫌鬧得不夠難看嗎!”
裴休出現在眾人視線中,腳步沉如千斤重,雙目赤紅透著一股頹敗之色:“若今日之事果真是阿姐所為,便求阿姐利落些認罪罷!莫要再連累族中了!”
“你在說什麼混賬話?”裴氏不可置信地看著他:“連你也瘋了嗎!”
裴休閉了閉眼睛,不再說話。
片刻後,他撩袍,朝著聖冊帝的方向跪了下去。
他身後的妻子面如死灰,也跟著顫顫跪下不語。
裴氏驚怒皺眉。
他們在幹什麼?
替她認罪嗎!
她剛要出聲呵斥之際,忽聽一道青年的聲音響起。
“啟稟陛下,禮部尚書裴岷,有關其收受賄賂,操縱科舉舞弊,及與合州前刺史趙賦勾結私鑄倒賣軍械,刺殺欽差等罪名,昨夜俱已招認,而裴岷認罪罷即自縊於牢中——此乃刑部呈上的供罪書,請陛下過目。”
魏叔易聲音清晰有力,在寂靜的四下甫一傳開,便掀起了軒然大波。
裴氏家主裴岷?!
認罪?
自縊!
不過是出城來了大雲寺短短兩日,城中怎就出了這樣大的變故!
之前甚至一點風聲都不曾聽聞!
但那合州刺史趙賦一桉,的確審了有一段時日了……
而裴岷近日則是於家中稱病——
眾人後知後覺,心中震動不已。
再看向祭壇上方的那位聖人,一些與裴氏陣營相同之人只覺周身升起滔天寒意。
選在此次祈福大典,眾人隨駕出城之際,命刑部而非大理寺暗中審理此桉……
如今裴岷已經招認,且人已“自縊”牢中,只留下一紙認罪書……此事根本不曾留給任何人保下裴氏的機會。
早在聖人命魏叔易為欽差暗中去往合州,查詢趙賦罪證之時……一切便都早有安排了。
“家父已然懺悔已過,還望陛下開恩……輕恕我裴氏族人!”裴休將額頭重重觸在地上。
眼下大勢已去,已成定局,他心中縱有萬千不甘,卻也只能擺出如此姿態,以求盡力保全族人。
裴氏面色慘白地看著這一幕,嘴唇顫抖著囁嚅了兩下。
她父親……死了?
且是死在了牢中?
她父親可是堂堂裴氏家主啊!
怎麼可能?
怎會如此!
如此荒誕離奇之事,她縱是在夢中也是從未想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