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烏令有所異動,戰意還那麼大。

蕭無鋒腦海裡閃過乾坤居士的遠古回憶——金烏至尊與燭龍至尊互為天敵。

蕭無鋒劍眉輕凝,心底推斷道:邪氣浸染龍女的那位古神便是燭龍……

燭龍的名字裡既然帶了一個龍字,想必對於任何龍屬都有一定壓制,難怪龍女的狀態就連書院夫子都素手無策,只能鎮壓而無法根除。

這時,蕭無鋒的思維繼續發散。

玉碑乃是夫子所留,為何要承接天驕手持神兵的刻字?

很顯然夫子的真實目的不是為了震殺龍女。

他在許多年前就是世間絕頂,若要殺一個被燭龍氣息侵蝕的龍女,肯定輕而易舉。

老鐵匠言語中提及過,他和龍女的婚姻乃是明媒正娶。

書院夫子是老鐵匠的老師,有此可以推斷出來,夫子留下玉碑的真實目的是解救龍女。

以神兵刻字只是表象,實則是以心中信念刻字!

蕭無鋒仰著腦袋,視線似能穿過層層湖水,看見天上高懸的文曲星。

一首詩詞,天降兩道文氣。

其中一道是詩詞本身引動的文氣垂落,還有一道則是玉碑引動。

種種細節在腦海中匯聚起來,蕭無鋒眸光微轉,鎖定自己刻在玉碑上的文字。

“文氣堂皇正大,極為適合用來驅散邪氣。”

“夫子能夠引動的文氣肯定足夠,但他本人不能出手,大機率與他已經突破一品有關……”

“所以,夫子和石前輩本意都是救人,救的不僅僅是龍女,還有龍女的腹中胎兒。”

習得心眼鍛造術後,再次接觸小白龍,又看見結界內部的白龍,蕭無鋒頓時感受到了巨大的差異感,但是,資訊太少,他無法解構其中關鍵。

不過,蕭無鋒已經可以確定,小白龍就是石破天和龍女的子嗣。

“那條小白龍的狀態也有些不太對勁。”

短時間內,蕭無鋒腦海猶如過電,瞬間明確了自己接下來應該幹什麼。

“幾位,能否請你們稍微迴避一二。”

蕭無鋒轉頭,視線掃過石破天、林幽幽、小白龍。

林幽幽面無表情,沒有多作表示。

小白龍歪著腦袋,眼神懵懂,沉寂兩三息,搖了搖頭。

眼下明顯是關鍵時刻,小白龍並不願意離開。

石破天凝視蕭無鋒的雙眼,說道:“可以。”

言語落地,他不等小白龍、林幽幽給出反應,口中吐出幾個字。

刷!刷!刷!

林幽幽、石破天、小白龍瞬間移動,轉眼間便出現在湖心島上。

小白龍不依不饒,還想鑽入湖面向下潛游。

石破天唇齒翕動,外人還沒聽見他說了什麼,部分湖水化作一座水牢,鎖住小白龍,然後漂浮到石破天面前。

石破天柔聲說道:“別去打擾他。”

蕭無鋒頭戴面具而來,顯然暫時不宜讓人知道真實身份,但一個人的詩詞如果很有才氣,那就很難掩藏自己的身份。

除此之外,石破天確定自己沒有感覺錯,剛才在湖底有一瞬間閃過了金烏的氣息。

金烏、燭龍乃是死敵,互相屬性相剋……

頗有文采的詩詞輔以玉碑加持,引動雙重文氣……

種種條件疊加起來,石破天感受到了內心久違的悸動——也許就是今天?

啪!

他猛拍大腿,以疼痛喚醒自我,不讓自己沉浸在美好的念想中。

過往的許多年裡,也有過類似的人,可希望之後的失望反而更大。

“平常心,平常心,保持平常心。”石破天連續深呼吸,卻也難以抑制面部表情失調。

張揚的鬚髮在晚風中抖動,他都不知道自己的雙手緊緊握住,黏糊糊的汗液浸溼手心。

林幽幽黛眉微抖,以內氣迅速蒸乾身上衣物,朝著小白龍揮了揮手,踏著湖面消失在夜色中。

今晚明顯是關鍵時刻,她卻不願逗留此地。

因為,上一次讓老鐵匠和小白龍失望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她。

她修煉的功法雖然特別,情緒沒有太多起伏,但她還是不願意再次看見自己唯一的朋友失望落淚。

那樣,她會受不了的,一旦受不了就得殺人,瘋狂的殺戮才能換來內心的平靜。

可是,沒有任務在身,也就意味著沒法追捕罪犯,那就沒有惡人給她殺。

她害怕自己會破除許下的誓言,就此墮落成酆都傳說中最為弒殺的惡鬼——阿修羅。

呼~~~呼~~~呼~~~

冷風吹皺春水湖面,林幽幽的心已經亂了。

若有若無的頭疼從顱骨深處向外蔓延,太陽穴、玉泉穴、百會穴……頭部前後左右的各處穴位突突跳動。

一步,兩步,三步,四步,五步……

她的步伐越來越快,空洞的眼瞳裡彷彿燃起來自地獄的幽火。

小白龍哭泣的面龐閃念而過,她愈發按耐不住那股沒有由來的殺心。

踏踏踏踏~~~~

急促的腳步踩踏水波,繚亂的漣漪相互撞擊。

春水湖畔已然不遠,只要再跑十來丈,她就能衝上岸邊。

這時,天穹之上,明光大放。

遠比前面兩道文氣還要浩瀚的文氣從天而降,灌入春水湖。

霎那間,整個春水湖上,明亮宛如白晝。

天穹垂落而下的文氣化作了兩掛不完全重合的瀑布,仿若天上之水傾入春水湖中。

林幽幽腳步微頓,茫然顧盼左右,然後抬頭仰望天穹,最後在遲疑中轉過身來。

視線所及,文氣瀑布宛如銀河落九天。

浩瀚,堂皇,正大,光明……

世間一切黑暗似乎都不可存在於兩掛文氣瀑布之前。

林幽幽內心的亂被瞬間撫平,眼底的幽火被剎那熄滅,根植在功法深處的恐怖殺意頓時收斂爪牙,做了一回乖寶寶。

“……”她唇齒翕動,卻不知道說些什麼。

腦袋各處穴位的跳動瞬間停息,林幽幽柳眉微彎,好似弦月,唇角微不可查地翹起,儼然充滿了幾分鮮活的生氣。

全然不同於她平日裡展示在外的“冷麵高傲不喜言辭”的形象。

湖心島嶼,石破天張大嘴巴,喜極而泣。

“糟老頭子沒有騙我?世間竟然真有這等人物?!”

小白龍嗚嗚叫喚,發了瘋似的撞擊水牢。

“快……讓……我……去看……看……孃親。”

口齒不清的稚嫩童聲迴盪開來。

石破天解除水牢,撫摸著小白龍的腦袋,“還不是時候,天降文氣的量還在加大,他的創作還沒結束。”

小白龍呦了一聲,盤著身軀,趴伏在老鐵匠的肩頭。

烏溜溜的眼珠子盯著湖面上的那兩掛文氣瀑布,一刻也不敢分神。

石破天抬頭仰望天穹,那顆耀眼的文曲星何止是在閃耀,根本就是想要降臨世間,就如兩個多月之前的那一天。

只不過春水湖底有夫子玉碑,銘刻其上的文字都會被夫子感應到。

“以糟老頭子的行事風格,肯定會幫忙遮掩一二。”石破天眼角閃動淚光。

文曲星下凡塵的異象出現一次是偶然,但在一年內連續出現兩次,卻足以影響世間格局。

畢竟,這個天下沒有人希望再出一位鎮壓天下三甲子的夫子。

廟堂之上,野心極大的乾宣帝、高坐觀星樓的女子監正、始終隱藏態度的國師普渡僧……

江湖之中,分身萬千的骸魂、天下六脈積存的多位老祖、兼修三系的蠻王、北方極寒苦地的妖皇、鬼皇……

還有盤踞大乾沃土的千年世家,以及隱藏在暗處的天人教,每一方都必然有所異動。

“天下大勢與我何干?”石破天搖晃著手中的酒葫蘆,似醉非醉,高聲喊道:“將進酒,杯莫停……”

咕嚕嚕嚕嚕~~~~~

葫蘆裡的酒一口喝乾,凝視著兩掛不完全重疊的文氣瀑布,石破天唇齒微顫,“也許,真的就是今天了!”

平日裡的大嗓門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細若飛蚊的呢喃。

然而,小白龍還是聽見了,連忙點動腦袋,呦呦叫喚著。

湖底玉碑。

蕭無鋒手持陽魂冰魄,劍走龍蛇,肆意揮灑道: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

“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鋪面而來的畫面感,那是一位來自趙國的俠客,頭上戴的帽子點綴鮮紅的胡纓,佩刀吳鉤勝霜欺雪,異常明亮,他身下騎著配有銀鞍的白馬,馬蹄踏地,颯風裹身,朝著遠處而去的身影就好像一道流星。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此二句堪稱千古名句,沒有男兒能夠拒絕。

仗劍走天涯,拔刀斬不平,既要殺人何必再說太多,無論攔路者有多少,我自拔刀殺之,事後無人知我,名不傳,身不顯,有又何妨?

我輩匹夫行事要的就是快意,要的就是念頭通達,要的就是意氣灌長虹。

“閒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

“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

到這裡情緒急速收攏,寫到俠士飲酒,脫劍橫在膝前,飯桌之上推杯換盞,大口啖肉。

後一句出現了兩名歷史人物——朱亥、侯嬴。

朱亥,戰國時魏國人,隱居於市井之中,有勇力,早年在大梁當屠夫。

魏安厘王十九年,因侯嬴的推薦,成了信陵君的上賓。

曾在退秦、救趙、存魏的戰役中立下了汗馬功勞。

侯嬴,戰國時期魏國人,自幼家貧,年老時當上大梁監門小吏。

信陵君慕名往訪,親自執轡御車,迎為上客。秦急攻趙,圍趙都邯鄲,趙請救於魏。

魏王命將軍晉鄙領兵十萬救趙,中途停兵不進。侯嬴獻計竊得兵符,奪權代將,救趙卻秦。

因自感對魏君不忠,自剄而死。

“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

“眼花耳熱後,意氣素霓生。”

“救趙揮金槌,邯鄲先震驚。”

“千秋二壯士,烜赫大梁城。”

“縱死俠骨香,不愧世上英。”

“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

最後幾句一氣呵成,沒有半分凝滯,便是詳細寫了兩位壯士的功績,俠客風骨盡數顯露。

蕭無鋒壓根沒有修改半個字。

雖然這首《俠客行》裡涉及很多的人名,地名,來自華夏古代的歷史與典故。

但是,即便不知詩詞中的名字,也完全不妨礙其中的豪俠氣概。

轟隆!轟隆!轟隆!

文氣充盈湖底,光明大放十方。

如一柄劍般插入巨坑的玉碑開始搖晃,湖水受不住震動,向著四面八方湧動暗流。

文氣披掛而下,彷彿化作了羽衣,裹挾著身軀,蕭無鋒通體像是鍍上一層月華,絲毫不受洶湧水浪影響。

他漂浮在結界上方,維持以劍刻字的最後一個瞬間。

霎那間,空間、時間好似被徹底靜止了下來。

“汝之詩詞氣魄壯闊,豪邁不羈,恰似俠骨留香。”

“觀詩可見人之志向……”

“大善!!!”

蕭無鋒聽見蒼老的聲音如是說道。

緊接著,玉碑綻放華光,接引天降的文氣。

兩道文氣瀑布瞬間重合,在水中變成了白玉堆砌的階梯。

一道身穿白色長衫的老者虛影邁步走下階梯。

他鬚髮皆白,面貌尋常,笑容溫和。

但是,肌膚極為細膩,宛如嬰兒,再搭配上那高大魁梧的身姿,整個人就顯得並不尋常了。

白衫老者兩條臂膀的衣袖撈起,粗壯的肌肉比之老鐵匠還有過之而無不及,而且對方手裡提著一張巨弓,像是剛剛打獵歸來。

他凝視著蕭無鋒臉上的睚眥面具,似要看透那張隱藏在面具後的臉。

蕭無鋒無法動彈,無法說話,但卻可以看見老者的虛影。

雙方對視三息,白衫老者嘴角微微掀起,“文氣攢夠了,還有意外之喜,不差。”

彎曲手指輕輕彈抖,周遭浩瀚如汪洋的文氣像是孩子遇見了家長,匯聚在老者掌心,輕輕拍向玉碑。

咻咻咻咻咻~~~~~

浩瀚文氣灌注玉碑,玉碑成了一個縮放儀器,將這些文氣轉化為一隻毛筆。

毛筆刷在白龍腦袋背脊上,那些被染黑的鱗片。

白與黑雙色相互抵消,白龍發出痛苦的嘶吼,眼瞳中的紅光漸漸暗淡下去。

很快,白龍沉入巨坑之下,身形在快速變小,化作了一名頭生玉角的白裙少婦,大量紫黑色的邪氣匯聚起來,化作一枚拳頭大小的寶珠。

玉碑像是完成了某種使命,快速收縮變小。

這時,上面銘刻的文字不再隱藏,全都變得可見了起來。

不僅是蕭無鋒留下的,還有其他人留下的。

蕭無鋒匆匆晃眼,看見了其中較為有特點的刻字。

主要就是字太少了,只有三個字——惡即斬。

緊接著,玉碑變小,落在白衫老者手裡,他簡簡單單一掰,撅下一塊沒有文字存留的部分,然後雙手搓揉抹動,將之弄成一塊太平無事牌。

“一諾千鈞重,生死不足貴,老夫很欣賞這種氣魄。”白衫老者走近。

此時,蕭無鋒內心有了百分百的把握。

雖然白衫老者的形象不太符合“夫子”二字,但眼前這個肌肉虯結,手持巨弓的白衫老者,就是如今的世間絕頂——書院夫子。

夫子親手把太平無事牌掛在蕭無鋒的腰間,又送出紫黑色寶珠,這才溫和笑道:“人間依舊,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