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昭棠彎下腰瞅了眼躺著的人,表示同情,“真慘。”

謝四疑惑,“江兄你怎麼在這?”

江昭棠先是抬眼瞟他一眼,隨後直起身,“來拿藥啊。”

說著,他還應景地咳了兩聲,接著道:“見到大家都圍著,尋思著來瞧瞧是怎麼回事。”

父親看向他,“江家小子你剛才說為我女兒作證,仔細說說。”

聽到這話,江昭棠似乎才想起要做什麼,他先不緊不慢地朝我父親作揖,喊了聲:“張叔。”

而後,開始低眉回想,說:“我昨日晨間去縣學的途中,恰遇張姑娘和謝二公子在說話,當時並不怎麼注意,就是隱約聽到什麼亥時,什麼見面。”

他這句話說完,我呼吸一窒,但謝四的表情也沒有好到哪去。

“快到亥時,我圖路近便繞林間的小道走回家,那時見張姑娘在前面走,正想著要不要過去打聲招呼,結果她嘭——的一下,就掉到了坑裡,還是小生拉她上來......”

他講的繪聲繪色,說到掉坑時,估計是太激動了,氣順不過來捂住嘴咳了起來。

父親看不過去,上去輕拍他的後背,幫他順氣。

“咳咳咳...張姑娘...呼...她連站起來的力氣都...都沒有...還是小生揹著...揹著她回去的...想來都腳都扭傷的姑娘,是沒有那個能力去捅穿比她高一個頭的壯漢。”

他就這樣從捂嘴到捂胸,斷斷續續地講完了整個經過。

“抱歉張姑娘,本來應該顧及你的名聲不能說的。”說罷,他眸中含淚朝我看來。

那是咳出來的淚。

楚楚可憐,我見猶憐。

這種時候,我竟然想起早逝的阿孃,她描述的“病弱美男”。

“以弱柳扶風之姿,吃得你連渣都不剩。”

謝四慌了:“江兄你為何要幫她扯謊啊?”

江昭棠捂胸口,眸光淡然地望向他:“我並未扯慌,倒是謝兄為何這樣說,好像認定了是張姑娘所為?”

“自然是因為她......”

謝四似想起了什麼閉上嘴,片刻後,又支支吾吾,“她,她喜歡三哥。”

他沒法供出謝二,總是重複這句話。

好像我的喜歡,會成為傷害他們的利刃。

明明刀刺向的是我,上一世死的也只有我。

“是,我是喜歡謝珂。”我輕聲開口。

“很喜歡,很喜歡。哪怕他心上有人了,我也還是覺得自己有機會。這麼想來,我還真是個討人嫌的人。”

謝珂一愣,看向我的目光充滿複雜。

我自嘲地笑了笑,看著他,“但我不會因為愛而不得,去做殺人的勾當,無論是對你,還是對趙瑩兒,我都做不來。”

捫心自問,難道我不想報復嗎?

我想的。

可是我不夠聰明,上輩子拳頭落在身上的感覺又太疼了,比起這些,我更想活著。

我很認真地看他,“我真的做不來。”

不知道是不是被我的誠懇說動了,謝珂最終嘆了口氣,轉而對旁邊的王婆說道:“王大娘,雖然現在找不出是誰傷了您兒子,但人倒在我房中,我會賠您錢醫好他的。”

王婆不依不饒:“只是賠藥錢嗎?”

“自然會多給您一筆。”

如今依靠趙瑩兒的經商頭腦,謝家如今也算是鄉里數一數二的富農了。

若是能把大事化小,賠償些錢財對他們來說確實也不妨事。

“那我要阿四照顧我。”王麻子補充道。

許是看到謝珂有些疲倦的神色,謝四妥協道:“行。”

二更天回來,剛踏入房間,就見一人暈死在血泊之中,匆匆忙忙送去醫治,又被王婆上門一鬧,謝珂看起來已經快累到極致了。

他吸了口氣,朝我父親歉疚道:“抱歉張叔,我改日定上門道歉。”

他連餘光都懶得施捨給我。

換做以前,或許我還要傷心一回,但如今我對他的感情早就在王麻子的拳頭,慢慢消散了。

剩下的一點餘溫,在今天徹底涼透了。

父親皺下眉正要說話,我抬手拉了拉他的衣襬,“爹,我們回去吧。”

父親到底沒有再說什麼,朝著在旁邊一直不說話的李叔說了句:“先走了。”便帶著我離開了醫館。

外面的街道人來人往,到處充滿著煙火氣,上輩我被鐵鏈栓在一間破屋,每天除了伺候王家那兩人外,就是捱打。

我抬頭望著快要移至頭頂的太陽,刺眼的日光幾欲讓我流淚。

父親牽著牛車過來,“小荷走吧。”

我對他點點頭,正要坐上去,餘光瞥見一人從醫館走出來,抬起的腳又落下。

“江,江公子。”

江昭棠停下腳步抬頭,見是我叫住了他,眉眼溫柔,“張姑娘,張叔。”

“張家小子可是要回去?”父親也朝他溫和的笑。

“嗯。縣學今日放了假,正好去醫館拿了藥就回家。”說著,他晃了晃手中的草藥包。

父親相當熱情,“我們也回去,一起走吧。”

江昭棠遲疑了會,目光瞥向我。

見狀,我也附和道:“是啊江公子,你身體不好,坐牛車快點。”

江昭棠的眼睫微微煽動,眸光沁出一抹柔和,“那便多謝了。”

-

牛車緩緩地向村子的方向駛去,我和江昭棠各坐柴車的一邊,一路無言。

我狀似無意的斜眼看向他。

江昭棠半闔著眼坐得板正,他的睫羽又密又長,教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緒。

我盯著他,陷入了沉思。

江昭棠本來和他母親相依為命,由於住在村尾,跟村裡其他人的關係都淡淡的。

曾聽人說起過,江母在京都是名震一時的花魁,不知與誰有了孩子,不願再待在那裡,便帶著年僅六歲的江昭棠落腳在這。

孤兒寡母的,一開始還有人看上江母的美貌,想要與她做夫妻。但無一例外都被江母打了出去,人人都傳她是個瘋子。

久而久之,便不再有人靠近那了,自然也沒有人家願意把女兒嫁過去。

江昭棠身體不好,但是個讀書的料,十歲時便考了個秀才,只是不知道是何原因,一直沒再往上走。前三年江母過世,他才開始去縣學邊上課邊幫工。

中舉後他就會進京趕考,上一世聽王婆跟鄰里閒扯過,他考中進士後不久,就死了。

就是不知道是癆病死的,還是出意外死的。

許是我盯得過於明目張膽了,江昭棠驀然抬眸,猝不及防地與我四目相對。

他的目光閃了閃,神情茫然了片刻,唇角漾開一縷笑意,宛若春風拂柳,桃花灼灼。

我無端地晃了下心神,反應過來後,慌亂地移開視線,臉頰不受控地熱了起來。

其實我本來是想問他為什麼要幫我,但是話滾到喉間又咽了下去。

直到在村口分開,我們一句話也沒有說。

“人都走遠了。”父親拍了拍我的肩,“走吧,爹有事要跟你說。”

我心下一跳,收回視線,跟著父親回家。

父親拿起水囊倒了杯水遞給我,“先喝口水。”

我接過一飲而盡,放下杯子。父親還是沒有說什麼,他轉身從抽屜裡拿出藥酒紗布,“坐下,爹先給你上藥。”

“啊?”我腦子一懵,沉默了片刻,才回過神。

父親說的是我手上的傷。

我坐在木椅上伸出手,一聲不吭的任由父親搗鼓。

父親低眉不說話,手上的動作很輕,生怕弄疼了我。

我尋思了會開口,“哎呀沒事,小傷。”

但是我的話沒有得到回應,父親纏完最後一圈繃帶,將東西收好,坐到我旁邊,也為他自己倒了杯水。

他如往常一樣,神情淡淡,只是這次他端起木杯,凝著杯中的水,輕輕嘆息。

父親的聲音依舊沉穩。

我聽見他說:“人其實是你捅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