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半煙不知道自己這麼個名聲堪稱狼藉的女子還能讓京城來的病公子羨慕。

等藥童端了溫過的海碗回來,十分自然且氣壯地從他手裡接過來,跟著王蒼繞過屏風,實打實把武承安當個沒見過的稀罕瞧。

屏風裡頭地方不大,除了一張紅酸枝的架子床和妝臺,就倚窗擺著貴妃榻和一張小几。

窗戶半開著,即便還有些散不去的藥味,屋子裡的味道卻不悶。裡間沒點香,只小几上擺著盤鮮果燻屋子,倒是難得的清爽。

素色半透的紗帳半垂著把半靠在床上的武承安遮了大半,叫人看不清掩在錦被底下的男子身量高矮。

得虧另一半幔帳沒遮上,好叫孟半煙把潭州城裡傳了大半年從京城來的貴公子看了個清楚明白。

半倚在床頭的男人很瘦,瘦得兩頰的肉都有些微微往下凹陷。呼吸起伏顯得有些急促,連孟半煙這個外行也一眼能看出來,這人的身體是真不好。

烏黑的發靠一隻玉簪鬆垮垮地挽出個髮髻,白綢交領中衣穿在身上有些寬大,露出一小片白皙皮肉和伶仃鎖骨,多少有些病骨支離的味道。

武承安長得像他娘,五官很精緻,眸色深深眼尾帶出點點細紋微微上揚,難得給因為久病而有些倦怠的眉眼添上幾分活色。

許是發燒發得太久了,男人眼眶四周帶著抹淺淡的緋紅,襯著精緻漂亮的五官和線條凌厲流暢的下頜,著實是孟半煙不曾在潭州城見過的別樣風情。

“多謝姑娘專門走這一趟,等在下病好些,一定登門道謝。”

武承安一直醒著,外間的說話聲再小也聽了個七七八八。知道隔壁鄰居是衝著好奇來的也不覺得被冒犯,反而先開口道謝。

“一碗酒罷了,能有用就好。”

孟半煙不會說那些不值當謝的話,在她這裡做了事一定要見著回報,嘴上太客氣有時候明明是自己賣的好人家也不當好了。

“這位姑娘,趕緊扶你家公子坐起來吧,酒的溫度正正好,別耽誤了。”

烈酒擦身降溫是一直都有的土方子,孟家做酒王家行醫,除了少數能慢慢騰騰小心醫治的富戶官眷,大多數老百姓治病還是隻看著怎麼便宜怎麼快才好。

這麼年總有那麼些發燒到驚厥都壓制不住的病人,王家就總要往孟家來要酒。

時間一長,烈酒該怎麼溫怎麼擦,先擦哪裡再擦哪裡兩家人也總結出一套經驗,看著簡單但就是比旁人胡亂猛搓一氣兒管用得多。

主子病成這樣,秋禾看著持重沉穩其實心裡早慌了。此刻也不覺得孟半煙一個外人發號施令有什麼不對,招招手便有小廝從床尾爬到武承安身後,穩穩托住他單薄如紙的脊背坐起來。

京城來的官家公子病弱成這幅模樣,王蒼不放心讓藥童上手,自己挽起衣袖用布巾包住手掌給他擦身。

人看過了,孟半煙也沒打算留下來伺候人。本想把酒碗遞給站在一旁的小丫頭,不經意間又瞥見武承安淡紫色的指甲。

聽說過這位官家公子病弱,親眼看見才算見識了什麼是真的病弱。只好又把遞出去的海碗拿回來,親自出去用角房的小爐子稍稍把酒溫得更熱了一點兒,再送回去。

“表哥,等會兒你先擦底下那幾處。他體弱經不起折騰,手底下別省力氣,早點把熱降下來才安全。”

拿酒入藥治傷古來有之,可怎麼用效用最好,即便是外祖王家也不如孟半煙。自孟海平死後她除了外出辦事,幾乎時時跟在孟山嶽身後,除了釀酒的手藝,其他用處也都學精通了。

王蒼本就是個內斂的人,這次來給官家公子看病就更添了幾分小心,要不是發燒實在降不下來,他連這法子都不願意給他用。

就怕貴人身嬌體貴,再被烈酒搓破了皮怪罪自己。此刻被表妹戳破了心中顧忌,不免抬頭去看孟半煙。

孟半煙也不躲,直直撞進自家表哥慎重又擔憂的眼睛裡,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表哥放心,我心裡有數。”

穩住王蒼,接下來的事情就用不著孟半煙操心。跟著武承安的小丫鬟去東廂房坐著喝茶,茶喝了兩輪又蹭了武承安幾盤點心,才等到秋禾送王蒼出來。

這回出來秋禾臉上的表情看著鬆快了不少,一見孟半煙又連聲道謝,直把人送到大門外,又看著兩人進了孟家宅門,才轉身回去。

“怎麼樣,那少爺好些了吧。”

“在降溫了,我教了丫鬟怎麼用酒擦身,今天再擦一次,等明天我去看一看,改個藥方就差不多了。”

孟半煙本想讓王蒼直接回去,但都到了家門口,不進去給他姑姑請個安實在不像話,就只好陪著表哥又回了家。

“倒是你,今天怎麼為了碗酒專門過去,真就只想看看那武家公子?”

“又不是三條腿的哈麼沒見過,我至於嗎。”

兩個月前,潭城縣縣令錢仁懷擺宴,孟半煙去了。聽在場其他人說起縣令還下帖子請了孫山長的外孫,只可惜人家沒應邀,惹得錢縣令整晚的臉色都比豬肝還難看。

就是那天晚上,孟半煙聽了滿耳朵的武承安。有說他矜貴的也有說他太不給面子的,但不管怎樣,錢仁懷眼底的失落和懊惱孟半煙都沒錯過。

在城裡開鋪子做買賣,孟半煙跟錢仁懷打交道的時候比跟府衙裡的大人們多得多。

錢仁懷去年剛過完四十的壽宴,在潭城縣做縣令已是第二任。按年齡來說算不得前途無量,但又還有機會往上走一走。

論做官,錢仁懷還算有能為。不敢說事事公道清廉如水,但好在他是個有分寸的。

平日裡不管是催稅還是納捐都不過分,總能卡在讓人有些心疼,卻又甘心花錢買清淨的那條線上。

唯一的缺點就是上頭沒人,要不然也不會外放這麼多年還在知縣的位子上來回打轉。

潭城縣算是個上縣,容易出成績。看樣子只要朝廷不動他,他還能繼續留一任,等到時候攢些功績才好往上升遷。

知府是個貪得無厭的,孟半煙又不打算徹底離開潭州,那自然要找個能多靠幾年的靠山。

都說縣官不如現管,知府是一府主官,再貪心再不是個東西也不能整日盯著城裡的商鋪不放。只要能跟錢仁懷把關係拉得更近,日子就能好過許多。

“咱們那位知縣大人做夢都想搭上孫山長,山長清貴攀不上,又想來討好這位武家公子。”

之後想要出潭州做買賣,不光越州府那邊要打點,家裡這頭也不能疏忽了。

“表哥,你說我都住在人家對門了,要說之前沒機會便罷,現在人家都求到我門上來了,還抓不住時機混個臉熟,我不白長這麼大個腦袋了嗎。”

孟半煙做事向來看好處,同人交往不能臨時抱佛腳,也不能礙於面子這不敢那不行,自從父親去世孟半煙就明白,臉面是這世上最不值錢的東西。

好比今天,要是她顧忌多一些就不可能同武承安搭上話。現在不光說了話,等他好了送了回禮來,自己再厚著臉皮上門去一次兩次,這往來交際不就有了嗎。

到時候錢仁懷那裡,便是什麼都不做,他也得對自己多客氣兩分。要是日後真能牽線辦成什麼事情,人情自己能分一半。要是辦不成,那也是人家武大少爺人品貴重,與自己沒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