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疼……

姬染月有些恍惚地睜開眼,卻發現眼前的景象,十分陌生。

高聳入雲的石柱,成環狀矗立,黃沙漫天,人聲嘈雜。

由曜石砌成的高臺之下,密密麻麻的穿著獸皮裙的人摩肩接踵,虔誠俯跪著,嘴裡喃喃唸叨著古老與陌生的咒語。

而她,則成了高臺之上,那隻即將被獻祭給神明的羔羊。

“系統,系統……”

一聲聲呼喚,如石沉大海,得不到絲毫回應。

更糟糕的是,她發現她控制不了,這具身軀。

她像一縷尚存意識的孤魂,囿於這具孱弱無力的軀殼中,拼命窺探著這個世界的一角,卻無力改變任何事情。

只能一點點感受著,血液的流失,直至注滿整座祭臺之上的法陣。

人聲在她的耳邊,漸漸模糊,像罩了一層透明的殼子,將她與這個世界隔絕成兩個時空。

但是,她這感情,與這位被獻祭的少女,卻是全然相通的。

她能感受到,少女的恐懼,怨恨、悲傷……那種因弱小而無力反抗世道所施加的一切的不甘,她多久,沒再感受到了?

她也記不清了。

她最憎惡的,最渴望摒棄的,就是曾經那個膽怯弱小的自己,她也做到了,一世又一世的殺死自己,殺死那顆名為良善的心,可殺到最後——

最後啊……

“快看,神眷果然降臨了!”

“拜見天神!”

血色在少女的眼眸中積聚,她的意識因失血過多,而漸漸模糊,在最後昏迷的那一刻,姬染月循著她的視線,只看見了從中割裂的天幕,一半聖潔如羽,一半晦暗將傾。

嘀嗒——

是流水的聲音。

她彷彿置身在雲端之上,耳邊彷彿有云動風拂而過,但她的身體,又像有柔軟的流水,遊走過身體的每一寸。

舒服到令她不想睜開眼睛,只想長眠於此,直至亙古。

“你醒了?”有一隻冰涼的手掌覆上了她的額間,緩緩拂落她臉頰間不小心沾染上的水珠。

半夢半醒之間,少女的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縫,隱約看見眼前一截銀白的袍角,可當她想看清眼前人的模樣,卻是不成。

她只能看見一團雲霧之間,隱隱勾勒出的頎長身形,是個陌生的,高大的男子。

“你是誰?”她的大腦,是一片空泛的茫然之感。

姬染月才不會問這麼沒有營養的話題,但奈何她沒有這具身體的掌控權,只能靜靜地望著少女沿著已設定好的劇情,步步深陷下去。

“我是你此生,唯一的主,亦是這世間,唯一的神。”

“神?”

這就是她獻祭的物件麼?

念及此,少女的眸光多了幾分清明,她想看清祂,卻先一步,發現了自己所處之地,竟是一方血池,而她以為的水滴之聲,其實都是——血。

猩紅的血潭之上,少女的潔淨無瑕的身體,一點點被鮮血包繞著,而她蒼白如雪的肌膚,亦被血痕點染成了豔冶無邊的模樣。

而立於在她身前的神明,卻是白袍潔淨如雪,凌空而臥,一派淨無瑕穢之狀。

她的指尖,從血池之中伸出,試圖攥住他的衣角,擺出那種弱小無助的,如羔羊一般的神態,試圖企求神明的眷顧。

“神愛世人,您可否能讓這天下,停止這無邊的戰火?”

“天道滋生亂世,縱是神明亦無法干預。”神的聲音,並不如世人想象的那般平和慈祥,反倒是充滿了純粹的冷漠與殘忍。

“那您為何現世,還……還接受了這場,充滿了罪孽的獻祭?”少女的聲音裡,已經有了一絲哭腔,她雙手交疊在胸前,眸光中滿是破碎的驚惶,以及,隱藏在驚惶最深處的一點怨恨。

“乖,別怕。”祂的聲音沾染了幾分說不上來的誘惑之感,“從今日起,你便是神界之人,此處,沒有無休止的戰火,沒有世俗風月,貪嗔痴妄,只有你與我,同這無疆的神域一起,長生不滅,亙古不變。”

“只有你和我……”少女的眸光,有一瞬間的迷罔。

那在這之前,整個神域,只有祂一個麼?

可笑,原來神明與人一樣,也是會感到孤獨的啊。

只是,為什麼偏偏是她呢?

她不想要什麼長生不死,她只希望——她的部落,不再捲入無休止的戰爭。

因此,她的前路,只剩下一條——誘神。

這個懦弱了十餘年的少女,為自己這個膽大包天的想法,而感到了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自靈魂深處,滋長而生的戰慄感。

而這種感覺,與姬染月的靈魂,亦產生了強烈的共鳴!

甚至有那麼一刻,她覺得自己就是這個,妄想引誘神明的少女。

“你為什麼,不會笑了呢?”

祂明明記得,少女在人間時,唇角勾起的弧度,像草尖上的露珠一般,乾淨而純真。

正是從明鏡之前,看見了這樣的笑容,神明第一次,違背了天道的意願,降臨那戰火紛飛,滿目瘡痍的人間。

祂將她帶回自己的神域,就是想時常看見,那份能撫慰他內心無盡孤獨的一抹笑意。

但少女卻常常,枯坐在血池旁,淚流如雨。

祂隔著雲霧,望著她,望著望著,就忘了天上人間。

“因為我不快樂啊……”少女側著身體,眸光倒映在血池之上,折射出幾分,名為怨恨的冰涼。

她在這空茫的安逸的神域之中,望著她部落之中的族民,飽受戰火、傷痛、死亡的折磨,望著她的阿父幾乎是一夜之間斑白了兩鬢,兄長的屍體倒掛於牆頭,被鷙鳥啄食得面目全非,這叫她如何不心憂如焚,如何不心生怨恨,對著這位剝奪了她一切自由的,所謂的神明。

“那要怎樣,你才會快樂呢?”神降臨在她的身旁,聲音多了一絲,名為好奇的情緒。

但這還不夠,少女想。

僅僅是一點好奇的程度,還不足以讓這位高傲出塵的神明,為了她,徹底背棄天道的意志。

“您真的想讓我快樂麼?”少女柔軟的指尖,穿過了層層包繞了雲霧,沿著那素白的衣角,緩緩向上攀繞,纏附,像藤蘿攀附古木那般,紮根吸附,至死不休。

花褪殘紅,不堪而墜。

天地顛倒,世界昏昧,她終是將神明,拽入了萬丈紅塵之中,再無回頭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