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君上?”她倉皇回眸,雙手下意識抵在胸前,恰好遮住了那枚豔紅的小痣。

“嗯。”水汽氤氳,看不太清他的神色,只是那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不算冰冷。

他應該沒有發現她的偽裝,否則早就一掌掐過來,要弄死她了。

那就繼續演。

“君……君上。”她似是鼓起了巨大的勇氣抬眸直視著男人,“我能問您一個問題麼?”

“那位周國的長公主殿下之於君上,究竟意味著什麼?您若真的愛她,就不可能有我出現在這裡,所謂的替代品,無論對我,還是對她,都是一種踐踏,或者說侮辱,不是嗎?”

此言一出,他的身體僵了僵,以一種從未有過的,認真而深沉的目光,注視著眼前的少女。

彷彿是第一日才認識她。

“感情一事,你倒是看得通透。”

“我……我只是不解。”見他的注意力已全部集中在那個問題上,姬染月佯裝怯弱,縮了縮身子,正好水面與花瓣,掩蓋住了胸前的風光。

“我也不知道。”秦屹第一次在“墨染”面前,沒有自稱本君,他一貫冷誚,似是無時無刻不在譏諷世人的眸光裡,多了幾分茫然。

“我只知道,沒有公主,就沒有今日的長陵君。”

秦屹從未對旁人說起過,自己與公主的種種過往。但今夜,在如此不合時宜的溫泉中,面對著一張與記憶中相似無幾的面容,他驀然有了一種傾訴欲。

他與她的過往,本不該無人知曉。

那時候的秦屹,還不是什麼生殺予奪,執掌大權的長陵君,他只是一個卑賤的,註定被父兄拋棄的狼犬。

待在那座吃人的王宮裡,要麼隨他們一起吃人,要麼被人吞食殆盡。

他不想變成吃人的魔鬼,所以在一次晚宴上,他偷溜出了王宮,潦倒街頭,成了名乞丐。

因為他算是黑戶,年紀又小,壓根連養活自己的生計都找不到,只能靠著老乞丐的一點救濟,勉強存活。

在寒風直灌的橋洞啃著餿了的饅頭,還得時刻提防著別的乞兒搶食時,他的心裡湧現了,無比強烈的,往上爬的野心。

這不是他想過的生活,他不可能一輩子當個只會討食的乞丐。

新年一過,他的機會來了。

秦、楚邊關戰事紛爭不亂,秦王下令,面向全國徵兵,趕赴邊關參戰。

他彼時剛過十二,徵兵年齡最小其實是十五,還好他生得瘦高,又是黑戶,謊稱自己是戰亂的流民,已滿十五,還好那徵兵的縣官還真沒懷疑什麼,他就成功被登記入冊。

五國大小戰爭不斷,流民不知凡己,黑戶也很正常。

他便隨部曲入了邊關的戰場,從最底層的小兵做起,一開始,刀都拿不動,見著屍體就想吐。幾年歷練下來,經歷百餘場戰役,軍功著身,升了千戶。

而後又在一次重要戰役中,生擒了敵方主將,立了大功,秦奪楚國三城,大勝而歸,他因軍功卓著,還獲得侯爵、食邑、封地,一躍成了新貴。

然而,就當他以為,一切都在慢慢變好時,伴隨著封爵的詔書一併而來的,是一紙召回令。

不知秦王是如何得知他的身世,將他召回鄴都後,便讓他解了兵權,暫時留京。

他多番猜忌,卻不曾想,那個高坐於王座上的男人,就只是為了讓他代替其寵愛的幼子,遠赴去周國求學。

美其名曰叫求學。

實際上就是一種變相的軟禁,他是去當質子的。

那時的秦國,變法才剛剛起步,遠沒有今日強大,又與楚國交惡,所以一心想與鄰近的中周結盟。

送個質子去,是秦向周展現的誠意。

而他,就是那個頂鍋的倒黴蛋。

他想抗爭,但他知道,這時候反抗,註定會失敗。

他去周國的那一年,未滿十六,心卻蒼涼得如同六十。

他憎惡那種,不能自己掌控人生的無力感。

*

周國王都,比他想象得,還要繁華與靡豔。

他看見了滿目高樓起,又看見了高樓之後的,名為腐朽與敗落的陰影。

朱樓註定坍塌,樓上人卻依舊在醉生夢死。

他叫不醒任何一個人。

入了周國王宮,一路而來,白玉柱、琉璃瓦,翡翠窗……全是西北荒漠上不可能擁有的精巧與富麗。

他住的宮殿,即便偏僻,卻也已勝過在秦國時住的千百倍。

坦白說,他對周國的第一印象,不算壞。

但入了學堂後,跟周國的一眾頂級權貴的後代相處了幾天後,他的日子,就一下子進入了地獄模式。

周王室學堂,循古制,習六藝。

禮樂射御書術。(注1)

射御他擅長,但其餘四門,秦屹幾乎是一竅不通。

他頂多不算個文盲,識得大部分字,但不會寫。

也因此,遭到了其他學子的恥笑,他們認為,要與他這樣的人久處一室學習,是一種巨大的侮辱。

每每被那些輕蔑的,居高臨下的視線掃過時,秦屹手心就開始癢了。

若是能把這些人,全殺了多好……

但現實卻是,他只能忍耐,為了活命。

所有的明裡暗裡的欺凌與刁難,他都悶聲應下,一語不發。

唯有那一次,他們竟然要殺死他,唯一從秦國帶來的,是屬於他自己的,一匹馬。

不是什麼稀罕品種的,威風凜凜的戰馬。

那只是一匹垂垂老矣的,腿還瘸了一隻的病馬——也是他唯一能交付信任與生死的戰友。

“爺還沒嘗過馬肉呢,雖然柴了點,但味道也許不錯,秦質子,今晚烹了這畜牲,送來爺府上吧!”

為首之人,是周王后之侄,襄公之孫,在周國的地位,不亞於周國的公子、公主之流,算是一個小霸王,極愛挑事。

卻沒人敢管他。

他攥緊拳,青筋暴起,幾度想抬手,又放下。

“秦質子,不會這麼吝嗇吧,一匹畜牲而已!”

“是啊,是啊,好歹是一國公子,豈能如此小氣?”

“沒辦法,誰讓秦王有二十多位公子呢,這玩意兒,多了,就賤了,不值什麼錢——”

“哈哈,荀兄真損!”

圍觀人鬨笑成一團,將他堵在演武場角落。

教授武藝的先生彷彿沒看見這一幕一般,他惹不起在場的任何一位權貴,只能在心中唏噓一二。

“如果質子捨不得這馬,爺也不強人所難,這樣吧,只要你主動退出學堂,並自斷右手,爺就不宰這個畜牲!”

“你不要,欺人太甚!”他眼底,全是冷沉的兇光,像一匹被激怒的惡犬。

“敬酒不吃吃罰酒,這雙討人厭的眼珠子,爺便替你剜瞭如何?”

“你們幾個,壓住他!”

他被幾拳錘倒在地,眼底全是隱忍的暗光。

不能殺人,不能因為幾個扶不上牆的紈絝,毀了自己的未來……

刃芒距他漆黑如墨的眼瞳,僅有一寸之遙。

“住手!爾等豈能在王宮執刃傷人?”

------題外話------

盡力了。

明天眼睛好一些就加更。

雖然大家不太喜歡秦屹,但我既然塑造了他,也該給他一個結局,估計還會有兩章左右的內容,關於秦屹與原主的。

不喜可跳過。

1禮樂射御書術(也有的時候叫數),勿考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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