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公怎麼來了?”少年微揚的語調暗含一絲訝然,唇邊笑意不變,只是下壓的眉尾,透著幾分澀然。

竹葉簌簌而落,青碧襯硃紅,更顯來人端豔,少了些浮華輕媚之色。

姬染月很少會有這樣的狀態,再聯想到近日來張良的一些反常之舉,答案呼之欲出。

嬴政眉頭輕擰,但他未置一語,只是默默將石盤上的棋子一一收回棋笥中。1

“我來給你們送午膳!”少女揚了揚手中提著的食盒,笑意極淺。

她其實還沒想好,要怎麼開口。

“主公若也還未用膳,不如與我們一起?總歸就是再添一副碗筷。”張良及時調整起伏不定的心緒,含笑邀請道。

“……好啊。”她將食盒端上桌,掀開蓋,將其中菜品一一擺呈開來。

三菜一湯,不算豐盛,但比起前幾個月頓頓喝野菜粥的日子,確實好了太多。

僕婦上前再添了一份碗筷,還加了一道清蒸鱸魚,“這個時候,鱸魚最肥美哩,奴特地端來,給城主和諸位大人,嚐個鮮!”

“有心了,賞。”姬染月一開口,那僕婦笑得燦爛,嘴上說著不要哩,不要哩,手倒誠實,接了賞錢千恩萬謝地退下了。

一時亭中只剩三人,皆未動筷,像是在等待些什麼。

“小……子房,我——”

“主公快嚐嚐這鱸魚,聽說是公瑾兄昨日偶然釣上來的,一共只有兩條。”張良夾了一片鮮嫩的魚肉,輕輕放了在了少女面前的陶碗中。

“哦……”她夾起那魚,置於口中,卻還沒嚐出什麼滋味,就囫圇吞了下去。

見她沒拒絕,張良才笑著抬眸,佯裝疑惑道:“對了,主公方才是想同良說些什麼嗎?抱歉,良方才只顧著……”

“沒什麼啊。”她搖了搖頭,轉移話題,“這魚確實鮮,政哥也快嚐嚐,涼了就無甚滋味了。”

“我不吃魚。”

姬染月正要如法炮製,也夾一塊魚肉給坐在對面的嬴政,也聽見男人冷淡至極的一聲拒絕。

她的手懸在半空,頓了頓,正要訕訕收回時,卻聽見少年在此刻開口,似是意有所指,“無妨,政哥不喜吃魚,良倒是喜愛得緊,只可惜——”

只可惜什麼?

他話語未道盡,姬染月執竹筷的手指已暗暗收緊,隨即將那塊魚肉塞入口中,嚼爛了,卻是難以下嚥。

自此,飯桌上再無他話,只能聽見碗筷輕擊的聲響。

張良的視線極隱晦地落在少女身上,見她眸光泛涼,食之無味的模樣,心口劃過一絲抽痛,他到底還是,不忍心逼她。

張良緩緩落筷,用巾帕抹了抹唇角壓根不存在的油漬,再攏回掌心,不斷收攏,直至指尖已泛青白,他掛著一貫溫和的笑意,問道:“對了,主公——”

“關於領兵前往平江城的人選,主公可想好了?”

姬染月一怔,嚥下口中飯食,扯出一抹笑來,“哦……還沒呢,子房怎麼突然問起這個了?”

張良從石桌上起身,挺直的脊骨一寸寸彎下,他朝她深深一拜,像是在告別,“主公若不棄,良願自請前往平江城,任監軍一職。”

姬染月:“……”

傳入她耳邊的聲音,堅定且清晰,每一個字都聽得分明,但當這些字連在一處,她卻理解不了其中意味了。

他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嗎?

姬染月沒出聲,少年就一直保持著深鞠躬的姿態,一動不動。

從她的視角往下看,只能瞧見少年發頂高束的青玉冠,他的面容隱在日光之後,叫人無法窺見他此刻的心緒。

這一拜,由他做來,不見絲毫卑微,傳達給她更多的,反倒是一種從容的退讓。

最啊,她在擔心什麼呢?

他永遠進退得宜。

“你……真的想好了?此去平江,雖不說山長水闊,可一旦平江城有異,你——”姬染月正說到這兒,餘光卻見嬴政衝她微微點頭。

那目光似嘲似諷,彷彿在說,“這不是你正希望的麼?”

“行。”她闔了闔眸,再睜眼,所有的猶豫和糾結都彷彿被凍結了一般,她扶著張良交疊在額際的手掌,“既然卿主動開口,我豈有不應之理?”

“明日,待白起清點完隨行軍隊人數,你便率大軍出發前往平江城吧,不過子房,我會讓公瑾隨你一塊去。”

“前路刀光劍影,你孤身奔赴,我到底是不放心的。”這句話,她更在喉中良久,還是選擇說出了口。

聞言,張良指尖蜷了蜷,“主公放心,良以一年為限,定為主公徹底收復平江城。”

誓言在耳,竹葉亦搖晃作響,似在應和。

姬染月離開了涼亭,明明她的腳步不算急促,但落在嬴政眼中,就像是落慌而逃一般。

嘖,真沒意思。

亭中又只剩下了他們兩人,以及一桌涼透了的飯菜。

“你為何要先開口?我觀她先前神色猶豫,未必真能狠得下心腸,開口遣你去平江。”嬴政不理解他為何要自斷前路,難得主動開口問道。

“呵,她既已有此意,那麼說出了口,還是沒說出口,於我而言又有什麼區別呢?”張良自嘲一笑,微垂的眼瞼給人以落寞之感。

“我是心悅她,但如果我的這份情,於她而言是莫大的困擾,那麼我寧願遠離她。”

他不想讓她為難。

若久處則生厭,倒不如離她遠一些。

“可一味的退讓,豈不是會讓她下一次,愈發得寸進尺,變本加厲?”贏政眉心緊擰,顯然不贊同他的行為,“你就是太慣著她了。”

主動退讓,看似佔盡風度,進退皆宜,但實則在感情中,端方自持,謙讓有禮,是非常不可取的。

他若愛一個人,自然是要將其捏在手掌心中,叫她逃脫不得的。

當然,他迄今也沒遇上,未來也不可能出現。

情愛之流,叫人卑微。

他是不可能對任何人低頭的。

“子房,我同你一併去平江。”

“不用,政哥你必須得留下,不是說齊秦欲結盟麼?秦屹若要與洛玦歌合作的話,洛絃歌不可能坐以待斃,他自知以一人一國之力無法抵禦,必要聯楚,因此,四國必生亂象,主公亦必將因天命捲入其中。”

“介時,還請政哥,務必一步不離地跟著主公,護她周全。”張良正欲朝他一拜,卻被嬴政抬手攔住。

“情愛迷人眼,子房,你竟沒有半點懷疑麼?”

張良訝然抬眸。

懷疑什麼?

“咱們這位聰慧極了的主公,是不是早就勘破了所謂天命的真相?”

這本就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騙局。

只是有些人,入戲太深。

假意演多了,便付出了真心。

“子房,別忘了你的初心。”

這是善意的提醒,更是隱晦的告誡。

------題外話------

注1:棋笥(si,四聲)其實日韓比較多用,但我總不好直接叫圍棋罐嗎。

我以為我今天能寫四千字的,但怎麼都找不到碼字時的狀態。

對不起?_?

這章我個人覺得不虐,當然每個人虐點不一樣,看在我今日更新這麼早的份上,別打我_(:::з」∠)_嚶嚶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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