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的‘巧手’嗎?”

“我聽說是個惡魔附身者……”另一人竊竊私語。

有人為之擔憂:“讓惡魔附身者進本部太危險了吧。”

“怕什麼,懷素隊長親自看著,還能反了天不成!”

或好奇或憂慮的視線集中在楚衡空的手臂上,白色的戰術面具遮掩了人們的表情,卻遮不住視線中深深的敵意。楚衡空對此熟視無睹,他細心觀察周圍的一切,像個初次來到大都市的觀光客般專注。

與狂信徒們的戰鬥已是半小時前的事情,在武器潮流下相遇後,金髮女姬懷素就將他押到了“回生部隊”的作戰本部。

這是一座燈光明亮的大廳,牆上的大公告板釘著一張張面目猙獰的通緝令,每張紙下都寫著不菲的金額。持各色兵器的面具隊員們或站或坐,像審視犯人般盯著楚衡空。

“讓讓,有傷者!”

忽然間急切的喊聲傳來,人們立刻讓開一條道路。兩個面具隊員扛著擔架飛速跑過,擔架上的傷者痛苦呻吟,他傷勢極為慘烈,殘破的臟器與碎骨從傷口處露出,彷彿被野獸的獠牙撕裂了胸腹。

楚衡空注意到姬懷素在此刻抿起了嘴唇。她匆匆步入大廳側方的一道走廊,拉開了審訊室的鐵門。房間裡不過一張長桌几把椅子,楚衡空安分地在長桌盡頭落座。

沒人開口,兩人在路上已做過簡單的自我介紹。楚衡空是殺手,姬懷素所屬的“回生部隊”是這地方的警察。他們默默觀察著彼此,像決鬥中的劍士們尋找一擊必殺的時機。

姬懷素感到很奇怪,洄龍城中不乏奇人異士,可她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人。男人穿著深綠色的兜帽外套,看上去像個如隨處可見的學生,他的態度平和到近乎溫順,一路走來襲擊或逃走的機會多到數不清,卻極為配合未有一點抗拒。很難想象這樣一個人赤手空拳幹掉了亞歷克斯與他的追隨者,然而狂信徒們淒厲的傷勢足以證明此人的兇殘。

楚衡空的腦中也運轉著相似的念頭,他心想和全副武裝的部下們相比,這姑娘的打扮休閒得出奇。她將長長的金髮紮成馬尾,上身一件白色運動背心配棕色馬甲,下身只穿著清涼的牛仔短褲。這身打扮適合每一個熱愛運動的女大學生,有利於展現高挑傲人的好身材,但明顯和特戰部隊扯不上一丁點關係。

可他沒忘記對方手裡那金光閃閃的盾牌,那八成是另一種超自然力量,就像大巫師詭異的“召喚術”。這樣一個不專業的人能當頭子,就說明她比所有部下都要強。

楚衡空暗自準備著發言的腹稿,交涉就像高手對決,第一招往往能定下基調。如今對方情報充足我方位於被動,說多錯多,不如先看看對方的路數。想到這裡楚衡空微微點頭,對面的姑娘也接收到了這個訊號,當仁不讓率先出招。

“你吃燒鵝瀨粉嗎?”姬懷素說。

“……啊?”

楚衡空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了。見鬼了這是什麼清奇路數?的確現在看天色已過飯點好久了可阿sir開局老三樣不該是叫啥幹啥從哪來到哪去嗎?再者說來我們剛離開詭異儀式現場不該跟外鄉人科普下惡魔的設定嗎?

怎麼這姑娘直接跳過盤問來到了“你餓不餓我下碗麵給你吃”的傳統環節……這讓人怎麼接招啊?

鐵門開啟,真有人送來了一碗燒鵝瀨粉,一整隻燒鵝腿大方地躺在粉上,油脂融入湯汁裡散發出誘人的香。送粉的哥們打了聲招呼就走了,楚衡空的眼角動了一下:“不了,謝謝……”

“真不吃啊?”姬懷素喜笑顏開,“那太好了歸我了!大半天沒吃飯我正想吃夜宵。”

她一把將碗托起,當真吃了起來。這姑娘吃得倍兒香,一口鵝肉一口瀨粉,連湯都沒放過,看得出她是確實很餓。楚衡空在驚愕之餘感到了相當微妙的遺憾,這種遺憾就像中午下班晚了剛好沒趕上食堂的排骨,雖然無傷大雅但一整下午腦子裡都總是那盤沒吃到的骨頭。

“我……”楚衡空默默扶額,“好吧你贏了。我承認我是第一次見這麼盤問的……”

姬懷素嗦著鵝腿骨:“急什麼,來這裡一路上你都沒鬧騰,總不至於傻到在我們大本營搞事吧。對付邪教徒們下手夠狠,怎麼到我這兒表現這麼上道?”

“獨自一人在異世界生活很有挑戰性,我不想再給自己加上‘通緝犯’這個地獄開局。”楚衡空掏出他的戰利品,將透明珠子、菸草和手錶一一放在桌上,但沒動掛墜和銀眼大書。

“你的部下們很有規矩,一路過來沒對我動手動腳也沒搶我東西,甚至沒銬我。我想這麼一批人的首領,不會是個不講道理的主兒。”楚衡空說。

姬懷素拿出一副手銬來,隔空比對著手銬和那條觸手的尺寸。觸手尖端僅僅略粗於常人食指,銬得再死輕輕一抽就會滑出來。

“除非你自動自覺用觸手打個死結,否則這玩意對付你有用嗎?”姬懷素說,“還有理性就方便多了,說說你接下來的安排吧。你要先做個截肢手術,然後在觀察室裡待三個月。確認一切正常後籤個保密協議你就可以迴歸正常生活,是不是很溫和?”

楚衡空不動聲色:“因為一個嫌疑就要將剁掉別人胳膊,未免太過霸道。”

“我說你到底來自哪個塵島啊,怎麼連自己的處境都搞不清楚?”金髮姑娘磨起牙來,“你可是被空想惡魔附身了,不趕快處理你的人格都會沒掉的!”

“指不定你認錯了?”楚衡空抖抖觸手,“我聽他們說這是‘全知之神的手’……”

“是信徒們常見的誤會。全能的造物主、無所不知者、偉大存在……他們很喜歡用諸如此類的詞彙。但這與惡魔的本意無關,僅是因為人們會在惡魔身上看到自己渴求的虛像。”第三人說。

審問室的門無聲開啟,一個穿休閒毛衣的男人走來。他拿著一把酷似狗頭軍師的紙摺扇,笑眯眯地走到房間中央。

“空想惡魔是種純粹的精神生物,它們形態扭曲性情怪異,很難在物質世界獨立存在,因此往往附身在智慧生命的肉體上活動。”摺扇男轉向楚衡空,“你的老家有硬糖嗎?”

楚衡空不明所以:“有。”

紙扇男從兜裡摸出一塊粉色硬糖,丟進姬懷素的麵碗裡。

“老爹!我還沒吃完!”姬懷素大聲抗議。

“晚上吃太多當心發胖。”懷素老爹笑眯眯的。他將紙扇一合指向麵碗,硬糖在熱湯裡一點點融化,染做粉色的湯汁如嘔吐物般渾濁。

“這塊糖就是空想惡魔,你的身子就是那碗湯。現在糖剛剛落下還來得及撈,再晚些糖徹底融化,這碗湯就沒法要了。”懷素老爹深深看了楚衡空一眼,“別被那些知識與能力矇蔽了,截肢就是當前最好的辦法。惡魔的侵蝕會隨時間加深,你也不想自己變成章魚腦袋或麵條怪吧?”

楚衡空背後一寒。懷素老爹的眼中沒有奇妙的圖案也未發光,可他的目光深處藏著鋼槍似的銳氣。站在他的面前你會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個透明人,那雙黑瞳彷彿能刺穿皮肉洞穿骨髓,看到人心底最隱秘的思緒。

但下一刻尖銳之感便消失無蹤,懷素老爹依然笑眯眯地站在遠處,像個人畜無害的便利店店主。楚衡空緩緩鬆開緊握的右拳,起身說道:“姬先生好功夫。”

“小兄弟功夫也不差啊。”懷素老爹掏出一塊嚴重變形的石頭放在桌上,那是先前被楚衡空一腳踢斷的石杖碎片,“那條觸手給了你什麼樣的知識,讓你有了如此技藝?”

楚衡空一愣,隨即微笑起來。自戰鬥結束後一件件未曾預料的事情接踵而來,不按套路出牌的傢伙們讓他的盤算一直落不到實處。但此刻懷素老爹的潛臺詞讓他眼前一亮,他終於等到了一個機會,掌握主動的機會。

楚衡空將左臂觸手背在身後,右手在桌上輕輕一敲。在敲擊聲響起的同時,半張桌面外的石塊竟自主跳了起來。

姬懷素警惕地站起:“念動能力?侵蝕速度這麼快?”

懷素老爹橫過摺扇攔下。

“別緊張,懷素。”他說,“是‘力的傳遞’。他以桌面為介質完成了敲擊,和隔山打牛是一個道理。”

楚衡空慢慢舒展著自己的右手,以行動表現那絕對是一隻人類的手臂,與超自然力量沒半點關係。

“兩位似乎誤解了,這條觸手胳膊沒給我‘知識’或‘能力’。我的功夫是自己練出來的,跟惡魔沒一點關係。”楚衡空說,“說到底這也未必是惡魔的手臂,說不定它來自一條和我一樣亂入的魷魚呢?砍人胳膊是大事,還請三思。”

“你懂什麼你!”姬懷素用鵝腿骨指著他,“你當我宰過多少惡魔附身者了!你那絕對就是……”

懷素老爹刷一下開啟摺扇,若有所思:“倒也有理……”

“喂這狡辯有什麼道理啊?空想惡魔寧殺錯不放過的!”姬懷素大驚。

楚衡空重坐回椅子上,審視著當下的情景。他終於奪回了一點主動權,下一句話就是至關緊要的時機。眼下形勢如何?對方需要什麼又顧慮什麼?最重要的是,他自己最需要什麼?

早在啟程前他就有了全部打算,因而楚衡空開口時胸有成竹。

“既然大家需要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法……”楚衡空說,“你們考不考慮僱我幹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