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子墨來到水清樺的房間。他想再和妻子聊聊滿月宴上的事,卻發現水清樺正在紙上寫寫畫畫。

她著一襲粉色衣裙,從側面看,脖頸細長,線條流暢優美,像一株婷婷的木芙蓉。

“你在寫什麼?”季子墨走到她身後,伸長脖子好奇地看著。

沒提防有人在後面,水清樺一陣慌亂,想遮住桌案已經來不及了。臉上飛出兩片紅雲,有些緊張地說:“我在把擅長的幾種刺繡針法畫下來,將來合成一輯繡譜,傳給女兒們。”

季子墨從未見過清樺這樣的小女兒神情,不禁呆了呆,反應過來吃驚道:“你竟有這樣的志向?即便是繡譜,記錄編纂下來,也算是著書立傳,閨閣女子如能做成這件事,是大大的了不起!”

聽季子墨如此說,水清樺心裡是極高興的,眼睛笑得彎成了月牙。不過嘴上還是謙虛:“不過才起了個頭,能做成什麼樣還未可知。”

說到刺繡,季子墨就想起了那幅奔馬圖繡屏。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開誠佈公地問妻子。

“清樺,我記得我有一幅奔馬圖曾經放在你這裡觀賞。”

水清樺心中咯噔一下,她知道季家遲早會知道這件事,只是沒想到這麼快。但真到了靴子落地的一刻,她反而異常坦然。

笑容慢慢收了起來。“是。”她平靜地答。

“你有沒有……”

“有。”乾脆,毫不拖泥帶水。

季子墨呆住了。他還在猶豫該不該問、怎麼問,水清樺就一口承認了,似乎她早就做好了準備。

“你是想問,我為什麼要繡這個屏風,又為什麼要賣出去。“水清樺深吸一口氣,緩緩說道,”我一年前就在準備給你的生辰禮,這幅繡屏,原本打算你生辰那天送給你的。”

季子墨完全沒想到答案是這樣,他才記起再過一個多月就是他的生辰了。

水清樺滿腹心酸,眼淚不自主落了下來,她抹去,接著說:“為什麼要賣,因為需要錢啊!其實我們三房一直都很艱難,我知道你一心追求書畫之道,不捨得拿俗務煩你,更不想逼你掙錢,只能白天操持家務、帶孩子,晚上做繡活貼補。連菲兒這麼小,也要幫忙幹活。可是我的身子撐不住了,我需要錢請人幫襯,需要錢為自己治病,可我手頭上能賣的、值錢的,只有這個繡屏。你明白了嗎?”

季子墨腦子嗡嗡作響,彷佛被重錘錘過。他以為平靜幸福的家庭生活,竟是妻子一直在默默揹負一切,而他在安然享受。妻子的話把他引以為傲的文人風骨一把扒拉了下來,露出難堪的內裡。

他像被施了定身法,過了許久,嘴唇翕動,聲音暗啞:“清樺,我從不知道你和孩子受了這麼多苦,是我的錯。”

清樺苦笑一聲:“三郎,你已經和我說了很多次‘是我的錯’,生薇兒那天,你也說‘是我的錯’。我快要臨盆了,身邊沒個伺候的人,你也能放心留我一人在家。如果不是菲兒去叫了我娘,也許我已經一屍兩命!你就算認錯,又能挽回什麼呢?我要的不是你認錯,是你真的把我們放在心上啊。”

水清樺的聲音很平靜,話語卻像釘子一樣,釘得心生疼。

從小,他就被長輩耳提面命“男主外,女主內”,“男人管後院的事沒出息”,他對這些深信不疑,也身體力行,放心把家宅交給妻子,對妻子相敬如賓、彬彬有禮。他一直覺得,自己算得上個好男人,好丈夫。

被妻子怒斥那一刻,信奉了二十多年的觀念轟然崩塌。

季子墨跌跌撞撞走出院子。這輩子從沒有這樣狼狽過,無地自容,一敗塗地。他需要找個地方好好靜一靜,想一想。

夜晚,季宅書房裡,氣氛有些凝重。

季子軒比季子墨大十幾歲,因為父親去得早,季子墨可以說是季子軒一手帶大的。長兄如父,加上季子軒做官多年,餘威尚在,面對季子軒,季子墨的心情總是混雜著懼怕和孺慕。

季子軒看著面前丰神俊朗的弟弟,眼睛裡滿是欣賞和慰藉。

經過休整,季子墨面色已經恢復正常。他深深一揖:“大哥,白天水氏說話有口無心,有冒犯之處,我替她道歉。”

“罷了!”季子軒擺擺手,他自是不悅的,不在於水清樺說了什麼,而是她挑戰了自己季家家主的權威。但自己老婆孩子不佔理,弟媳說的也是實話,他還沒那個臉明著去計較。“女人之間的事,隨她們去,男人不要摻和。”

這種話大哥以前常說,他都應了,今天卻覺得有點刺耳。

沉默了片刻,季子墨再次開口,語氣嚴肅而堅定:“大哥,我打算拜入董大儒門下,再入科舉。”

“三弟,你這是何苦?”季子軒皺著眉頭,沉聲說,“我們沉寂這些年,不就是為了躲避黨爭,不去站隊嗎?如今最兇險的時候已經過了,我聽聞,朝廷的形勢越來越明朗,出不了兩年天子就會立儲,那時大哥有機會恢復官職,你是入仕也好,當風流名士也罷,都由得你,何必現在就急躁呢?”

“眾所周知,董大儒可是三皇子的啟蒙恩師,不管他願不願意,都被打上了三皇子黨的標記,你拜入他門下,將來必涉黨爭啊!”季子軒苦口婆心。

季子墨搖搖頭:“大哥,我已經想好了。這些年我一心追求書畫之道,唯獨忽視了清樺和孩子們。清樺嫁給我七年,身子每況愈下,大夫說,如不好好保養,不足十年壽命。”

季子墨哽住了,平復了一下心情才繼續說:“如果不是清樺身子出問題,我還沒有意識到,自己一直在享受她的照顧,從未擔負起為人夫、為人父的責任。大哥官復原職還需要時間,可清樺的身體等不起。我已經二十七了,不能一直躲避在大哥的羽翼下。董大儒的身份,雖是羈絆,但未必不是助力。”

季子軒知道,季子墨決定的事情,是很難改變的。他並不在意弟媳死活,但不能讓兄弟離心。思索片刻,終於說:“既然如此,你要答應我,任何時候都小心行事,不要輕易捲入黨爭。”

季子墨感激地看著兄長:“謝謝大哥,我會小心的。”

季子軒又道:“你也知道自己二十七了,膝下還沒個兒子,你媳婦身子也不中用,要不要你大嫂為你張羅納房妾室?”

季子墨聞言連連搖頭:“我沒有這個心思,季家不是有家訓嗎,男兒四十無子方可納妾,我還遠著呢!再說,無子也不是什麼大事,大哥二哥膝下都有兒子,季府不愁後繼無人!”

“混賬話!”季子軒一聲厲喝,剛才季子墨要拜師他都沒動氣,現在卻雙眉倒豎,兩眼噴火。“你這麼想就是不孝,怎麼對得起季家祖宗?”

季子墨嚇了一跳,想不到大哥這麼生氣,就算是母親,也只是不時嘮叨幾句。

“你是季家最聰穎、最出色的兒郎,將來撐起季家門庭的,必定是你。”可能感覺到自己失態了,季子軒語氣緩和下來,“大哥也是為你好,你好好想想吧。”

季子墨不理解大哥所說的,他一個幼子如何支撐門庭?但這種氣氛也不敢多說,默默施了一禮,離開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