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門外傳來的瘋叫聲,身上只穿著一件單薄粗布海青的裴氏坐在冰涼的條凳上,看著僕婦取來的吃食,面色沉極:“拿走!”

這些東西她怎麼吃得下!

“如今只有這些,娘子忍忍吧……”僕婦苦口婆心地勸道:“婢子聽說裴氏族人皆已離京了……眼下娘子還是要保重身子為上。”

“那就去找姚家!”裴氏勐地站起身來,面色咄咄逼人:“我不想再呆在這種鬼地方了!我要回京城去!”

僕婦聽得心情複雜。

這話說的……

這整個淨業庵裡的人,又有哪個想呆在這裡呢?

可她們為什麼不回京城享福呢,難道是因為不喜歡嗎?

“娘子……”

“讓姚翼想辦法去打點!”裴氏眼神反覆:“他不能不管我的死活……他欠我們裴家這麼多,他不能不管我!”

“還有姚冉……是我生了她,她不能如此不孝!”

她說著,勐地想到了什麼一般,忽然走向僕婦,緊緊抓住僕婦的肩膀:“那個小賤人回姚家了嗎!姚翼是不是已經和她相認了?!”

“婢子昨日打聽罷,不是已經同娘子說了……”看著面審神志不清的裴氏,僕婦心中只餘下了無奈:“那位常娘子根本就不是郎主的骨肉,此前是娘子誤會了……”

“不可能!我親眼看到的……那幅畫!就藏在他書房裡!我早就查清了,那個女人是他的遠房表妹,與他青梅竹馬一同長大……”裴氏一把推開僕婦:“姚翼還在騙我!他畏懼我們裴家……所以才不敢承認!”

“我要親自去問他!”

裴氏快步奔了出去。

“裴娘子這是要去何處?”

裴氏厲聲呵斥著攔住她去路的婆子:“滾開!”

“啪!”

那婆子毫不留情,一巴掌重重地打過去,冷笑道:“還當自己是大理寺卿夫人嗎!”

“你這卑賤之人竟敢打我……!”裴氏何時受過這等羞辱,尖叫著朝那婆子撲過去。

然她體弱,自入了淨業庵後又時常大鬧不肯吃睡,根本不是那婆子的對手,對方不過一推,她便倒在了雨中泥水裡。

婆子滿眼譏諷之色:“裴娘子還是不要自討苦吃的好!”

畢竟司宮臺可是特意叮囑過,要讓她們格外“照拂”這位裴娘子的。

“你們等著……”裴氏怨毒的雙眼猩紅:“你們且等著遭報應!”

“這世間是有報應在的。”婆子笑著道:“裴娘子能來這專拿來消贖罪業的淨業寺,不正是因為報應嗎?”

這裴氏都做了些什麼,她可是聽說了的。

也是個有本領的,孃家垮了,夫家也被她得罪乾淨了,就連親生的女兒也被她逼得當眾劃破了臉——

路走得這樣絕,半條退路都沒有給自己留,也是少見。

婆子懶得再聽對方的瘋癲咒罵,撐著傘轉身離開。

這樣的人,下半輩子就別想著再有機會離開這淨業庵半步了。

眼下還敢挑三揀四,口出傲言,待時日一長,為了活下去,不必人教,自然就能學懂事了。

日子還長,且有的是時間叫她慢慢贖罪。

裴氏坐在雨中咒罵著,時而又哭又笑。

雨勢愈發地大了,雨水澆潑而下,將灰白的庵廟沖刷的愈發灰暗。

……

京城姚家,姚冉再次提出了想要出家為尼的打算。

姚家老夫人和曾氏勸了又勸,姚夏抱著堂姐哭了又哭,也沒能改變姚冉的心意。

最後還是姚翼與女兒單獨長談了一場。

“冉兒,阿父知你有贖過之心,但這世間贖過的法子,遠不止於青燈下自罰這一種。”

“冉兒,你該再好好思慮一二……”

最終,姚冉與姚家人各退了一步,暫且留在了府中的小佛堂內禮佛,居於佛堂內,不再見外人。

風雨漸休。

晚間,姚翼於書房內料理罷公務,抬眼看向滴漏,已至亥時中。

姚翼自文椅內起身,轉了轉有些痠痛的脖子,來至書架前,自暗格中取出了一幅畫來。

那幅畫在他手中半展開,一張女子畫像映入視線。

那畫上女子姿容過人,眉目嬌麗,似蓄著欲說還休的澹澹哀愁。

“我找到她了。”

“她長得和你很像,幸好是隨了你的樣貌……”

“但她好像跟你不太一樣,不似你這般多愁善感。”

“或是自幼養在將門的緣故,性情倒是利落,膽子也很大。”

“你若是知曉她近日都做了什麼,怕是要嚇得連夜還魂咯……”

“你要是得了閒,還是得去她夢裡叮囑兩句……女兒家行事,到底不宜太過扎眼,否則萬一……”

姚翼低低嘆息了一聲:“女兒家啊,不容易。”

他看著那畫上之人,低聲問:“九娘,既找到了人……你說接下來該怎麼做?”

問罷卻是失笑:“你一貫最是膽小,問你也是白問……你恨不得將她藏在懷裡永遠不見人,斷是不希望她冒一點險的。”

“可這世間事,人各有命,誰又說得定……”

姚翼將畫緩緩收起,自語般道:“且再看看……且再看看吧。”

“不過,你還是抽空去她夢裡看看吧……”姚廷尉苦口婆心:“打架終歸不是好事啊,打贏了還好,輸了呢?”

……

當晚,託姚翼的福,常歲寧做了個極血腥的夢。

夢裡,有一個年輕的婦人披著發,面色蒼白發青,身上的白衣被血染透,她赤足踩著腥濃的血水,朝常歲寧走來。

這情形實在詭異可怖。

見慣了血腥場面的常歲寧內心毫無波瀾,沒什麼表情地看著朝自己走來的婦人。

在她的注視下,那鬼婦人反倒不自在了,扯了扯衣角,小聲侷促道:“來得匆忙,未及梳洗更衣……在殿下面前失禮了。”

許是一身沙場煞氣過重,鬼在她面前竟也莫名講究起來。

常歲寧“嗯”了一聲,“回頭燒些衣裳給你。”

又道:“給阿鯉也燒些筆墨之物。”

說著又覺得麻煩:“還是多燒些紙錢,自拿去買些喜歡的吧。”

這婦人喚她“殿下”,顯然知曉她不是阿鯉了。

夢中,婦人流著淚點頭。

“有話要說嗎?”

婦人猶豫再三,小聲說:“聽說殿下與人打架了……”

常歲寧點頭:“嗯?”

“我……”婦人縮了縮脖子:“那個,若有下次,我會努力保佑殿下打贏的……”

見她這模樣,常歲寧雖覺得指望不上,但還是點了頭:“……謝了。”

從這沒頭沒腦的夢中醒來,常歲寧坐起身,見窗外天色已濛濛發亮,便下了床。

喜兒聽到動靜便走了進來:“女郎醒了。”

常歲寧如今都是這個時辰起身,她和阿稚輪流守夜,也已經習慣了這個時辰守在外間等著侍奉。

此時走進來,便取了習武用的衣袍,給自家女郎穿衣。

“叫人買些紙錢回來。”

正系衣帶的喜兒抬起頭:“?”

常歲寧:“多買些。”

喜兒點點頭,忍不住小聲問:“女郎這是要燒給誰?”

“阿孃。”常歲寧:“我夜裡夢到她了。”

喜兒聽得忽然有些感傷:“女郎放心,婢子親自去安排此事,定會辦得妥當。”

雨後的演武場,空氣格外清新。

楚行到時,見常歲寧已經在等著了,便上前去笑著道:“十多日未見女郎了。”

常歲寧從大雲寺回來已有五日,但之前楚行出府辦事去了,昨日午後方歸。

“是啊楚叔。”常歲寧點頭道:“那今日就多練兩刻鐘吧?”

楚行搖頭:“女郎在寺中呆了這麼久,聽聞又受了些傷,還當緩一緩,不宜操之過急,不然體力跟不上,適得其反。”

“楚叔放心,跟得上。”常歲寧道:“我在寺中每日挑水砍柴。”

楚行:“?”

他不確定地看向喜兒。

喜兒忙點頭:“婢子也每日都在跟著女郎挑水砍柴的。”

楚行:“……”

這祈福的方式倒是很常家人。

“楚叔,今日加沙袋吧。”常歲寧提出了要求。

迎著那雙過於上進的眼睛,楚行只好點頭。

很快,常歲安也來了。

常歲安今日練的是騎射,少年郎騎著一匹棗紅大馬馳騁,手中挽弓,英姿勃發。

常歲寧解下沙袋,停下來歇息擦汗時,覺得也是時候提出來了:“楚叔,我也想學騎馬,可以嗎?”

楚行雖覺急了些,但也實在無法拒絕如此上進的要求。

只是出於考量,他讓人牽了馬廄裡僅有的那頭驢過來:“……府中的馬多是戰馬配出來的,女郎乃是初學,為穩妥起先,不如先在這青驢背上適應一段時日。”

常歲寧沒有異議地點頭。

在楚行耐心的教導下,她如孩童學步般,慢吞吞地上了驢背。

出於謹慎和保護,楚行先是牽著驢子在演武場帶她走著繞了一圈兒。

坐在驢背上、恍覺自己猶如襁褓嬰兒的常歲寧不由覺得,日後還是不要輕易相認的好,不然回憶起今日情形,對彼此都將是一種難以言說的傷害。

楚行將韁繩遞過去:“女郎可以自己試著慢跑一圈了。”

終於等到這句話的常歲寧點點頭:“好的楚叔。”

“寧寧,你別怕,只管跑,我會隨時護著你的!”馬上的常歲安揚聲說道。

常歲寧應下,喝了聲:“駕!”

剛要再交待點什麼的楚行剛張開嘴就喝了口疾風,臉頰都被吹鼓了起來。

是那頭青驢在他眼前勐地飛馳而出,竟如離了弦的箭一般!

楚行大驚失色——這起步速度,是認真的嗎!

他急聲道:“女郎當心!”

卻見驢背上的身影沉著穩當,高束起的烏髮與深青緞帶飛揚,絲毫不見慌張之色。

如此提心吊膽地看著那人和驢有驚無險地跑了一圈,確定了驢沒瘋,人也正常之後,楚行陷入了凌亂。

驢不像驢。

人不像人。

這場面是如此地詭異,二者卻又是如此地相得益彰。

眼看著自己被妹妹超了上來,常歲安也驚住了。

連帶著他身下的棗紅大馬也不澹定了。

雖然聽不懂它在說什麼,但總覺得是在罵人,不——罵驢。

看著那超過了自己的驢子,棗紅大馬邊跑邊罵罵咧咧。

——之前聽隔壁馬廄的兄弟說府裡來了個日行千里的驢子,面對這種荒謬之言,它始終堅持不信謠不傳謠!

此時親眼看到了,才知世上竟真有如此不守驢德的驢子!

做驢就要有做驢的樣子!

對方分明是在惡意擾亂坐騎秩序!

聽著身下的馬兒不斷口吐芬芳,常歲安慢慢停了下來,翻身下馬,心情複雜地提醒道:“如風,已經輸了尊嚴,就不要再輸了風度吧……”

說著,把韁繩丟給了劍童,交待劍童去餵馬——如果它還吃得下的話。

常歲安站在演武場邊,靜靜看著那一人一驢。

不是他學會了冷靜,而是過於震驚之下,整個人都麻了。

同樣麻了的還有楚行。

待常歲寧跑了十來圈,從驢背上跳了下來之後,楚行腦子裡只有一個聲音——不能再這麼下去了……

他必須得去找將軍說道說道了!

常闊院中有自己的演武場在,故而不常來府裡的大演武場。

此時被楚行拉過來,聽楚行說了一路的“女郎當真不是普通人”、“我怕是教不了了”、“事情有點複雜,一兩句話說不清,將軍還是自己去看看吧”。

常闊聽得頭都大了:“……到底在胡言亂語些什麼玩意兒?”

直到他來到了演武場,眼看著女兒坐在那驢背之上繞演武場跑著,手中的弓射出去十箭,中了八箭,僅剩的那兩箭似還透著“算了,不必太張揚,不宜嚇到那些凡夫俗子平庸之輩”的收斂之感——

常闊一雙牛眼瞪大如銅鈴。

而後便是狂喜。

狂喜之後,遂又陷入了深深的自責懊悔當中,一巴掌重重拍在了自己的額頭上。

哎!

都怪他!

從前他想著習武太苦,不想讓女兒家遭這份罪,又因女兒只喜詩文,他便也沒敢提過這方面的建議……

如今看來,是他耽誤孩子了!

事已至此,只能試著儘量挽救彌補一二:“歲寧,從明日起,阿爹親自教你!”

楚行愣了愣:“將軍,這也不必吧……”

他請將軍來,可不是讓將軍來跟他搶學生的!

常闊抬手,肅容道:“不必多言,我意已決!”

楚行:“……”該說不說,是挺絕的。

一旁,阿澈不確定地小聲問:“楚將軍……我,我還有必要學下去嗎?”

且不說適不適合練武了,眼下就是說,他該不會……是有什麼自己都沒發覺的殘疾之處吧?

若同樣是健全之人,怎也不至於差別如此之大吧?

男孩子觀察著自己的四肢,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