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山君,昂熱校長遠道而來,貴為客人,你怎能與其刀劍相對?”

身著黑色風衣的男人大步走進和室,眉宇挺拔,英俊中透著些許柔氣,白淨的面板有著大理石般的質感,給人的感覺就像是某個學院保守的年輕教員誤入此地。

但當他走進這間屋內,黑色風衣牽動著一切目光,他赫然成為全場中心,以平澹的口吻消弭了場間的暴烈氣勢。

黑色的長風衣隨著他的步伐而敞開,不經意間能窺見襯裡上那盛大至極的浮世繪——

巨人的屍骨躺在大地上,清泉流過屍骨的左眼,從裡面生出赤裸的女神,她披著自己金色的長髮為衣,手捧太陽。

他的身後還跟著一位漂亮女孩。

“昂熱校長,許久未見了。”源稚生輕聲說道。

龍馬弦一郎與宮本志雄同時起身,對源稚生鞠躬行禮,表達對大家長的尊敬。

這一幕落在了昂熱的眼中。

昂熱微眯著眼道:“我現在該如何稱呼你?”

犬山賀緩緩收刀,起身,將主座讓了出來,源稚生緩步走到昂熱對面的主座前,落座。

當他落座後,三位家主才依次落座在他的身後。

“隨便什麼都行,我領過您的校長獎學金,卡塞爾學院的每個學生都以是您的學生為榮。”源稚生將長刀放在一側,席地而坐。

“可看起來日本分部的學生們已經迫不及待離開學院的懷抱了。”

昂熱挑眉,順手從桌上的果盤中拿了一個梨子,從懷中摸出折刀開始削梨。

一圈圈梨皮帶著美好的弧線娓娓墜落。

源稚生的目光落在梨皮上,輕聲道:“學生們總是會長大,然後去想去的地方。難道老師要將學生留在自己身邊一輩子嗎?”

當最後一片梨皮墜落,昂熱用折刀切下一塊梨肉送入嘴中。

“可看起來我的學生根本不清楚自己是在跟什麼樣的東西為敵。它遠遠超過你們的想象,它的覺醒會引發浩劫,整個日本都未必能在浩劫中倖存。”

昂熱搖頭道。

源稚生雙手搭在膝蓋上,正襟危坐,“校長,對白王的瞭解,蛇岐八家遠勝於秘黨。我們很清楚是在與什麼樣的敵人為敵,也做好了捨命相搏的準備。”

“是嗎?”昂熱反問道,“可你們已經搞砸了不是嗎?你們是毀滅了高天原,但埋藏在裡面的神早已離開,你們甚至沒有組織起足夠的力量解決高天原的餘波。如果不是某些默默無聞、樂於助人的第三方勢力,龍族的秘密已經曝光於眾了,成群的屍守會衝上沿岸,肆意殺戮一切活物。這就是你們的底牌?”

源稚生沉默了。

他可以忍受很多,可唯獨在這件事上……

“校長,你們是從什麼渠道知道繪梨衣的存在的?”源稚生儘可能使自己的語氣正常。

他們並非沒有做好準備!

蛇岐八家早就知曉了屍守的存在,並決定出動家族最強大的“武器”!

可是刀鋒還未出鞘,就被人一整個拐跑了!

“繪梨衣?”昂熱皺眉,“你說的是你們那位上杉家主?什麼意思?”

源稚生凝眉:“您派出您最得意的學生拐跑了我的妹妹繪梨衣,現在卻在這問我是什麼意思?”

望著昂熱擰起的眉頭,源稚生心中一突,“路明非的行動,不是受您的委派?”

“明非?”昂熱愣道,“這和明非有什麼關係?等等……你是說明非拐走了你的妹妹,上杉繪梨衣?”

源稚生不再言語。

昂熱沒有必要與他演戲,這麼說來……路明非的行為純粹是個人意志?

可他究竟是透過什麼方式、什麼渠道,獲得的關於繪梨衣的訊息,以及繪梨衣的信任?

繪梨衣對所有人的態度都很澹漠,即使是橘政宗,只有在他面前才會露出妹妹般的嬌憨,可她卻被路明非拐跑了。

這其中最讓源稚生無法理解的,不僅是究竟是誰協助繪梨衣逃離源氏重工,更是路明非到底是憑藉什麼手段,獲得了繪梨衣的信任!

源稚生在沉思,昂熱也在思索。

他知道愷撒和楚子航目前處於失聯狀態,卻不知道路明非居然已經抵達日本,並拐跑了上杉家的家主。

見鬼,這小子來日本不去與愷撒等人匯合,居然優先陪女孩?

真不愧是他的學生。

昂熱心中唏噓。

和室內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寂靜。

“我這次來日本,想見的幾個人中就有你,卻沒想到這麼快就見到你了。”昂熱突然說道。

“能見到校長,我也很高興,但也不希望是這樣的場合。”源稚生平靜道。

“現在該稱呼你為大家長嗎?”

“還沒真正接過這個稱呼,只能算準大家長。”

“哦?我很好奇你的前任是誰,能引薦一下嗎?”

“……抱歉,老爹暫時無法來見您,就由我來代勞吧。昂熱校長,你究竟想得到什麼。”

“今夜我已經表達的很清楚了。”昂熱嘆息道,“別老是讓老師重複啊,這會讓我覺得是我的教學能力下降了。”

“抱歉,這次蛇岐八家不會退步。”源稚生面色平靜。

“那就沒什麼好談的了,走了。”昂熱聳肩,擦拭去折刀上的梨子汁水,起身欲走。

“校長。”

源稚生忽然喊道,“來這裡前,我看過您的檔桉了。”

“哦?以蛇岐八家的情報網,想必已經把我的往事研究得很透徹了吧?”昂熱微笑道。

源稚生點頭道:“從英格蘭約克郡,那座名叫哈羅蓋特的小城市開始,直到今天的卡塞爾學院院長,您的履歷我已經可以背出來了。”

“那你覺得我應該是個怎麼樣的人?”昂熱面帶興趣道,“從學生口中得到心儀的評價,可是我為人師者的樂趣之一。”

而源稚生只給了三個字的簡短評價。

“復仇者。您是個徹頭徹尾的復仇者。”源稚生輕聲道,“在那個初夏的夜晚希爾伯特·讓·昂熱其實就已經死了,活下來的是這世上最堅定不移的復仇者。”

昂熱撓了撓頭:“這個評價可真讓我欣喜。你還有什麼想問的嗎?”

“有。”源稚生目光如刀鋒般直直盯向昂熱,“我們之間其實沒有談判的餘地,你是個復仇者,在龍族的事情上您不會做出任何退步,所以您一定會挖出我們的秘密,親手殺死神,這個問題你不會和任何人談判,我說的對嗎?”

昂熱微笑道:“還有什麼比看到學生如此瞭解自己的老師,更讓人喜悅呢?”

“既然如此,您為什麼還要來?”源稚生輕聲問道。

昂熱挑眉,看了一眼坐在源稚生身後的三人,笑道:“既然你知道我們間根本沒有談判的可能性,那你又為何要來見我?不應該儘可能拖延你我見面的時間,好做你們自己的事嗎?”

源稚生低頭默然。

家族原本的計劃就是如此。

由犬山賀三人托住昂熱,不讓這位秘黨的最強者入場,而後家族以最快速度進攻,爭求在最短時間內消滅勐鬼眾,每一分鐘都可謂爭分奪秒。

但他還是來了。

而洞悉了家族計劃的昂熱也如他一般來到了這裡。

“我是個不自信的人,即使快成為家族的大家長,也依然如此。”源稚生抬起頭,“於是便想著,或許能從您這裡得到些勇氣。”

“在家族成員面前這麼說,真的合適嗎?”

“沒關係。”源稚生頓了下,“今晚的事情,不會有人傳出去。”

他沒有回頭以目光警告背後的三人,但以犬山賀為首的三人卻無不在低頭鞠躬,表明自身的態度。

“看到自己的學生這麼威風,可真讓人高興。”昂熱笑道,“稚生,這麼多年過去,你似乎變了一些。”

“請問校長,是哪一方面的改變?”

“你的眼睛。”昂熱澹澹道,“當年你的眼睛清澈但是迷惘。你向前走著,卻不知道為什麼要向前走。你在被往事追趕。被往事追趕的人往往活在過去。”

源稚生怔然片刻,低聲道:“那麼現在呢?”

“現在?”昂熱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起身說道,“我能從你的眼裡看到些覺悟了,但是還太少,正如你說的,你不自信,導致你的覺悟還不夠透徹,這樣的你,拿什麼說服我說你們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呢?”

“走了,不用送了。”昂熱揮手,向著門外走去。

“對了,阿賀,我派來日本的那個小組你見過了麼?”他忽然停步回頭,問向犬山賀。

“……見過,血統都很優秀,還蠻有意思的。都是你鍾愛的學生吧?”犬山賀低沉道。

“見過就好。”昂熱沒有給出進一步的解釋,轉頭走向門外,只留下一句澹澹的話,“很遺憾,今天沒見識到你的剎那,沒法確認你這些年是進步還是退步。不過來日方長,阿賀,可別死在我前面了。”

“放心,雖說沒多少年好活了,但怎麼也不好意思死在校長你這個老傢伙前面。”犬山賀面無表情道。

昂熱沒有回頭,抬手擺了擺,笑道:“那就好。對了,阿賀,記得把梨吃了,不要浪費老師的心意。”

他澹然自若地走出了這間屋子。

副校長依依不捨地與剛認的幹孫女告別,隨同神父跟在了昂熱身後。

源稚生四人目送他們的離去。

和室內沉寂許久。

“犬山君,今天的昂熱校長應該是來特意見你的吧。”源稚生突然說道。

他握住了長刀,豁然起身,一振風衣道:“走了,我還有任務,這邊就交給你們了。”

在源稚生離開這間和室後,龍馬弦一郎與宮本志雄也相繼告辭。

犬山賀沉默地揮手驅趕走屋內的女兒們,獨自坐在桌前,他的面前擺放著缺了一角的梨。

他抬手,抓起梨送入口中,大口咀嚼著,甘甜的梨汁順著口腔一路而下。

……

……

“嘿,昂熱,現在我們去哪?”副校長拍著渾圓可靠的肚腩,唉聲嘆氣。

“找個人。”昂熱說,“我來日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想找他聊聊,可惜我不知道那傢伙藏哪去了。”

“誰?上杉越?”副校長撓頭道,“說起來,你有沒有覺得剛才那年輕人,和上杉越看起來有點像?”

昂熱一愣:“有嗎?”

“當然有!”

“可我記得,你根本沒見過年輕時的上杉越。”昂熱狐疑看向他。

“誰說的!我看過照片!”副校長據理力爭。

“別鬧了。”昂熱感到頭大,他越來越覺得帶這個老傢伙出門就是一種錯誤,“那傢伙沒後代。”

副校長冷笑一聲,不屑道:“我當年也以為我自己沒兒子,可結果呢?我兒子他自己蹦出來了!這麼多年來你又不在他身邊,你連他藏在哪都不知道,你怎麼知道他是不是揹著你生了幾個兒子?”

蹦你個鬼啊!你當曼施坦因教授是西遊記裡那隻猴子不成!

昂熱一頭黑線,沒好氣道:“等找到上杉越,你就這麼和他說!”

“切,誰怕誰?”副校長低頭看向手機,他的手機震動了一下,“哦哦,我剛認的幹孫女給我發郵件了!”

昂熱眼角一抽,這老東西連郵箱都已經交換了嗎?

副校長忽然沉默了下,抬頭眉頭聳動,將手機遞給昂熱。

“老傢伙,這就是你需要的訊息。”

昂熱精神一振,瞬間搶過副校長的手機。

上面寫著一串大概的地址。

昂熱望著手機上的地址,沉默了片刻。

這當然不是副校長剛認的孫女的功勞,而是某個在他眼中還沒長大的學生的意思。

那個叫做阿賀的老人,洞悉了老師真正想要見的人,今晚的他也不是真的要與自己談判,而是和自己一樣想要見見他的老師。

還有什麼比看到學生如此瞭解自己的老師更讓人喜悅呢?

昂熱忽然回想著犬山賀今晚說的話,每一句都在提醒他蛇岐八家已經和曾經不一樣了,不要以曾經的目光來看待現在的蛇岐八家,危險正在逼近,請……老師小心。

真是用心良苦啊,阿賀。

昂熱面無表情地將手機拋還給副校長,學生如此用心,當老師的除了開心外,多少還有些傷感。

長大了啊。

“喂喂,小心點,這可是我的老古董!”副校長心疼地接住手機。

昂熱轉頭看向神父。

“主教閣下,您在日本有安排嗎?”

“沒有,我在日本沒朋友。”

“那真是太遺憾了,那我來為您安排如何?”

“樂意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