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看著眼前神色複雜的俏丫鬟,輕輕嘆了一口氣,“平兒,你今日便滿十九歲了啊,一晃咱們來榮國府這邊便九年了,想當初我帶你過來的時候你才十歲,這一眨眼,如白駒過隙,便……”

平兒捧著王熙鳳賞的這一枚翠色晶潤的玉鐲子,垂眉不語。

她也知道這枚鐲子雖然不算奶奶最珍愛的,但是也算是排在前三的物件了,論價值只怕不會低於五百兩銀子,這也是自己跟隨奶奶這麼多年來,過生無數次,奶奶賞的最貴重的物件兒了。

不過這也許是自己主僕二人在賈家這邊過最後一個生了,賈璉年底便要回來,而且要把那小妾生的兒子帶回來,另外據說也和揚州一個鄉紳定了親,準備迎娶了。

奶奶聽了這個訊息雖然也還鎮定,但是平兒卻知道奶奶內心很是不忿和淒涼,分明就是那賈璉不堪,卻不知道為何要把罪過全都推到奶奶身上,難道就因為沒有生子嗣的緣故麼?恐怕那也不過是一個藉口罷了。

一旦離開賈家庇護,平兒也不知道自己主僕二人的境況會如何,雖然先前也已經有了一些準備,甚至再尋摸一些合適的宅子,但是一想到離開賈家這個大院,只剩下寥寥十來人相陪,這種對比反差,也不知道奶奶是否能接受得了?

也幸虧有馮大爺……

想到這裡,平兒心裡又踏實許多了。

“奶奶,你也莫要想太多了,奴婢便是再等十年二十年也是您的人,這榮國府不待也就不待了。”平兒展顏一笑,“出去之後興許我們還要自由自在一些,懶得受這府裡的閒氣,奴婢就不信以奶奶的本事,還能餓死不成?”

王熙鳳也笑了起來,是笑容中也還多了幾分無奈,“餓死倒也不至於,但是平兒,你我在這榮國府裡尊榮慣了,出則乘車,入則坐轎,走到哪裡都有人捧著護著,到外邊兒可就不一樣了,若是沒有這點兒準備,只怕會很失望甚至覺得很失落的。”

“奶奶,奴婢貧苦人家出身,這麼多年不也就過來了,倒是奶奶能想得這麼通透,奴婢這會子才算是徹底放心了。”平兒很高興王熙鳳能看得這麼通透,那意味著奶奶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說易行難啊,便是我早就有準備,但是想到日後就要自己獨擋風雨,還是一樣心裡發虛,別看我這架勢端得正,那也是趕鴨子上架,逼著如此的,真要遇上事兒了,也許我就一樣抓瞎,要慫了。”

王熙鳳苦笑。

“不是還有馮大爺麼?真要有過不去的坎兒,馮大爺便會伸手的。”平兒忍不住多了一句嘴,“一日夫妻百日恩,奴婢就不信他能忍心丟下奶奶不管,……”

王熙鳳臉微微一紅,搖搖頭:“難道還能靠他一輩子不成?總歸不是一家人啊。”

平兒目光一轉,臉也有些發燙,但是卻不肯鬆口,咬著牙道:“那奶奶便想辦法和馮大爺變成一家人,讓他沒法割捨便是,……”

王熙鳳一愣,立即就明白平兒啥意思了,瞪了平兒一眼,“小蹄子,又在那裡嚼舌頭了,……”

“奶奶只說奴婢說得對不對罷了,您和他不早就有了夫妻之實,若是奶奶還打算再嫁,那權當奴婢沒說過,若是奶奶不打算再嫁,總的要個一男半女傍身,巧姐兒賈家是不會給您的,那何不替馮大爺生個一兒半女的,日後也好有個依靠?”

丟開其他羈絆,平兒嘴巴越發利索,“縱使不能姓馮,只要有這一層牽掛,那總歸是不一樣了。”

王熙鳳一時間有些失神,沒有說話,許久才緩緩道:“許久沒見他了,去了寶釵寶琴之後,看樣子鏗哥兒有些修心養性了啊。”

“奶奶,他才出任順天府丞,你不也說順天府和永平府大不相同,事務繁多,而且牽扯麵廣,他肯定會忙碌一段時間吧?”平兒忍不住替馮紫英解釋道。

“哼,其他也就罷了,那你過生,難道他都不聞不問,還是不知道你過生?”王熙鳳輕哼了一聲。

“奴婢這過生算什麼?便是幾個姐妹們在一道意思意思就罷了,幾位姑娘垂愛,給了些賞賜,倒是讓奴婢有些受寵若驚呢。”平兒裝出一副淡然處之模樣道。

“嚯,你倒是看得挺開啊,是真的不在意?”王熙鳳冷眼睃了平兒一眼,似乎要看穿平兒內心深處想法,嘴角浮起一抹譏笑:“心口不一的小蹄子,若是鏗哥兒真的今日忘了,不知道今晚誰會在被窩裡哭一場呢。”

平兒說不過王熙鳳,只能把臉扭到一邊兒。

此時馮紫英卻已經進了榮國府的東角門,正在下馬車四下打量。

因為平兒生日專門來一趟是肯定不可能的,那隻怕平兒立馬就得要在這榮國府呆不下去了,而且也得要引起大觀園裡無數怒焰妒火,馮紫英還不至於那等不智。

不過自打賈政南下江西去之前專門囑託給自己,要自己多照看榮國府這邊兒,馮紫英一直沒來這邊,現在抽個時間來看一看倒也在情理之中。

至於說平兒生辰,那不過是遇巧罷了。

“寶玉,先去老太君那裡坐一坐吧,這段時間府裡邊可有什麼大事兒?”馮紫英在賈寶玉陪同下往賈母院子那邊走,“環哥兒沒回來,蘭哥兒和琮哥兒這段時間表現據說還不錯,你這邊兒呢?”

每一次作陪對於賈寶玉來說都是煎熬,但是在璉二哥不在的情況下,又只能是他來陪著,這讓賈寶玉也很鬱悶,但人家上門關心,他還不能不領情。

“馮大哥,我就那樣。”賈寶玉現在倒是挺滿意現在的生活。

每日裡憑興趣寫點兒文章,那《每日新聞》基本上都能拿到一份穩定的潤筆費,另外閒暇時參加一下城中詩會文會,哪怕最頂級有些難度,但是憑著榮國府的名聲,總還是有一些這等活動能參加到的。

偶爾還和秦鍾、蔣玉菡他們一道喝酒作樂吟詩唱曲兒,高樂一番,倒也逍遙自在,比起老爹在京中時的日子可快活到不知哪裡去了。

唯一讓他煩心的就是祖母和母親成日裡唸叨著自己的婚事,他最擔心祖母和母親把這事兒託付給馮大哥,那可真的就麻煩了,他現在可是覺得不成親最自由逍遙,真要成了親,那便要受約束許多了。

“就哪樣?”馮紫英見寶玉語氣寡淡,也沒有多少精神,隨口問道:“看樣子你挺滿足現在的生活?”

“馮大哥,我這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比不得環哥兒和蘭哥兒他們喜歡讀書,我讀的都是些不中用的雜書,性子也懶散,所以現在這情形也還過得去,《今日新聞》每月的潤筆費也還行,便是不靠府裡公中發的月例也能過的挺滋潤,所以我挺滿足。”

寶玉倒是一番老實話,馮紫英見對方明澈的眸子裡十分坦然,心中也是一嘆。

不能說人家的想法就不對,當一個純粹的文人不也挺好?只是在這榮國府現在風雨飄搖的架勢下,就顯得有點兒不合時宜罷了,但奈何他的確不是這塊料啊。

想了一想之後,馮紫英也點點頭:“若是你覺得現在的日子挺好,那便堅持吧,只是若是老太君和你母親問起你的婚事,你怎麼想?”

寶玉沉吟良久:“馮大哥,說內心話,我現在真不想成親,可我也知道這等事情由不得我,老祖宗和太太是肯定不答應的,若是可以您能不能幫我說一說?”

“這事兒怕是沒法說,我能去和老太君和你母親說你不想成親?你們榮國府二房可是全賴你傳宗接代,你現在年齡已經不小,不可能這樣拖下去,只不過一時間沒找到合適的人家罷了,與其那等不切實際的幻想,不如尋個你自己覺得滿意的,這我也能替你說一說,……”

寶玉沉默,這倒是讓馮紫英有些詫異。

這應該是最靠譜的做法了,自己要幫他也只能幫到這一步了。

莫不是這寶玉成日裡與秦鍾、蔣玉菡等人在一起廝混,還真的改了性子?這年代大戶人家玩玩這個調調的不少,包括原來賈璉不也有過這種歷史,但是那不過是所謂的“閒情雅緻”,真要迷進去了,那可就真的糟糕了。

“寶玉,我提醒你,政世叔南下了,把你們府裡上下託付給我,讓我替他盯著,我前段時間太過忙碌,所以過來少一些,這段時間少有閒暇,便要來看看,秦鍾和蔣玉菡日後不準再進榮國府,那秦鍾要在族學讀書便由他去,你不許再去,蔣玉菡一個唱戲的,便老老實實去唱戲,你不準在和他們往來,……”

賈寶玉吃了一驚,沒想到馮紫英一來就這麼決絕,抗聲道:“馮大哥,這恐怕不合適吧?秦鍾和蔣玉菡都是我的朋友,他們來我這裡也是理所當然,我如何便不能與他們結交了?”

“什麼原因,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須得明白我是順天府丞,若是你們那點兒調調我都還不清楚,我還幹什麼順天府丞?你信不信明日我便能尋個由頭把秦鍾和蔣玉菡拿下獄中,讓他們二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馮紫英也不和他廢話,徑直道:“你若是不遵我的話,便試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