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京師城到了傍晚間已經多了幾分涼意,難得的一場雨下來,雖然只是淅淅瀝瀝的一陣急雨,甚至連地面都未曾溼透,但還是讓人心情好上不少。

今年北地的旱情已經越發嚴重,讓人不由得擔心秋糧的收成。

“陝西那邊的旱情比北直隸還要嚴重許多,甘肅寧夏那邊除了沿河地勢低窪和有溝渠灌渠的地區,據說其他地方都幾近絕收,……”馮紫英陪著父親漫步在府後的小花園。

“哦?你的意思是西北四鎮將士之所以不願意接受裁撤也和陝西旱情有很大關係?糧價?”馮唐很敏銳,遼東沒這方面的問題,但是去了三邊,就不得不面對。

“嗯,糧價已經比去年這個時候上浮了兩成,這還是在京師通州張家灣碼頭上的批發價,在陝西那邊,應該已經漲了三成,……”馮紫英點點頭,“裁撤的軍士回家,遣散費不變,糧價卻已經漲了三成,到年底則可能翻倍,甚至更高,那不是相當於他們的遣散費減半甚至更少,誰會接受?換了是我,也絕不接受。”

馮唐臉色凝重,這是個問題,而且是個大問題。

大頭兵不傻。

西北四鎮兵員大多來自陝西行省,也就是說基本上都是在西北四鎮本地招募的營軍或者當地衛軍轉編而來,都知根知底,天旱糧價漲,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他們回去如何生活,一家子又如何過活?

在軍中不管如何,軍糧是必須要保證的,也就是說肚皮無虞,可若是回去,連肚皮都無法填飽,他們怎麼可能願意回去?

而且在馮紫英看來,這回去之後,肚皮都吃不飽,面對孱弱的地方防禦,這些都在邊鎮上和蒙古人打生打死這麼多年的勁旅老卒,如果再有一二野心人士在其中推波助瀾,尤其是如果朝廷內部再出些什麼么蛾子,他們會不會生出一些不該有的想法?

馮唐自然還想不到那麼遙遠,但是馮紫英卻已經想到了,尤其是想到義忠親王和幾位皇子與永隆帝的身體狀況,還有江南士紳的野望,那真的是亂成一鍋粥,一旦爆發出來,野心家們恐怕都要紛紛登場了。

國人從來都是信奉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個道理的,大漢劉邦,大明朱元璋,不都是這樣麼,一朝魚躍化龍,誰不想去搏一把?

想到這裡,馮紫英越發覺得自己老爹恐怕要儘早去西北,而且要儘快盡最大努力避免西北四鎮在這個骨節眼兒上裁撤而引發動亂,起碼要想辦法拖過今年,觀察一下局面,再來做決定。

他判斷恐怕還要不到年底,只怕大周內部就要出亂子,到時候還需要不需要裁撤西北邊軍就未可知了,甚至需要重新擴編都不一定。

“紫英,我感覺你好像對今年下半年的朝局很擔心?不單單是西北那邊的問題吧?”馮唐揹負雙手,漫聲道:“劉東暘我知道,野心勃勃,土文秀和許朝也都是桀驁不馴之輩,劉白川可用,……”

馮紫英訝然側首,遲疑了一下:“父親,劉白川……?”

當初寧夏叛亂,叛軍四大首領,劉東暘為首,其次就是劉白川,然後才是土文秀和許朝。

土文秀和許朝都是跟附劉東暘,與劉東暘關係密切,但是劉白川卻相當對獨立,而且在寧夏鎮中的威信不必劉東暘低多少,只不過劉東暘是分守副總兵,位置高於劉白川,所掌握的軍隊也比劉白川多。

劉白川本來就不太願意反叛,所以才在最後率先投降平叛大軍,導致劉東暘最後不得不接受朝廷的招安條件,出師西陲奪回被西海蒙古和蒙兀兒人控制下的沙州和哈密作為贖罪條件。

“嗯,劉白川是個可用之才,我原本以為我當時會接任三邊總督,屆時有意讓他出任固原鎮副總兵,沒想到朝廷卻讓我突兀地去了遼東,很多佈局都來不及安排,……”

在自己獨子面前,馮唐就沒有什麼好遮掩的了,心中一些隱秘心思也抖落出來。

“我們這些當武將的,就像馬桶一樣隨時被朝廷丟來放去,今日大同,明日榆林,後日又是遼東,屁股沒坐熱,又讓你去寧夏,沒準兒再等兩年又讓你爹去宣府,誰能說得清楚?沒有幾個自己的人,你玩不轉。”

馮紫英心中沉重,這就是武將的心思,站在朝廷角度,自然是其心可誅,但是站在武將角度,他不這樣做,那才是白痴。

就像現在這樣驟然把老爹丟到三邊去,你憑什麼鎮服一幫驕兵悍將?沒有賀世賢、劉白川這些人作為老爹的班底,就算是抱過去幾十萬兩銀子,可能一樣是被架空的結局。

“便是劉東暘、土文秀他們,為父不也一樣打過交道?但劉東暘這人野心太甚,超過了他自己的實力,也不知道把他丟到沙州去消磨了兩年,稜角磨平一些沒有?”馮唐嘴角掛著一抹淡淡的笑容。

“父親,看來你是早有準備啊。”馮紫英覺得自己還是小看了自己老爹,這麼早就佈局了,難道早就料到了要回三邊?

應該不是,而是當初老爹以為他自己就要接任三邊總督所以就開始準備了才是,只不過現在晚了兩年而已,但還不晚,甚至正好。

“有備無患,什麼事情早做到前面都沒有壞處,更何況這也是你爹的本能吧,我當時也以為自己要留在三邊了,誰曾想要去遼東?”馮唐嘆了一口氣,“不過現在也好,趕上了,……,對了三邊那邊的情況好像你也很瞭解啊?”

馮紫英也笑了起來,“父親,還記得何治勝麼?”

馮唐凝神苦思,“壽山伯何家那個子弟?守備,還是遊擊?”

“甘州一戰之後,他表現不俗,後來和兒子一直有聯絡。”馮紫英點點頭,“現在是甘肅鎮的一個參將,有望提拔,不過趕上這一遭,就擱下來了。”

“哦,你還和何家有往來?”馮唐很驚奇。

“當初何治勝和我也算是共過患難的,大家都是武勳出身,自然就有往來了,這兩年我們都有書信往來,否則兒子怎麼知曉那邊的情況?”馮紫英回答道:“這一回西北動盪,劉東暘他們應該都有在其中作祟,不過現在西北要想再掀起前兩年寧夏叛亂那樣的風波也不容易了,劉東暘他們也都不敢再輕易嘗試了。”

“紫英,看來你也沒有放鬆對西北的關注啊,我倒是有些好奇,你怎麼就對西北這麼感興趣?”

馮唐很好奇自己這個兒子的興趣所在,要說對遼東感興趣那也罷了,畢竟自己在遼東,而且建州女真日益成為大周大敵,但西北,蒙古人勢力日減,就算是土默特人諸部現在也已經對東邊察哈爾人的勢大感到擔心,對大周這邊的尋釁行為日益減少,甚至依賴越發增多了,可兒子卻還如此關注,這就有點兒令人不解了。

馮紫英也不好回答,他能說前世明末大起義給他印象太深麼?雖然時間線上今世好像還沒有到,但是這歷史早就出現了偏差,現在又出現了這種裁撤軍鎮的跡象,馮紫英怎麼能不心慌,不害怕?

未雨綢繆也就是必須的了,起碼要掌握瞭解這西北四鎮的動向,特別是現在老爹也要去,他可不想自己老爹變成前世中楊嗣昌的老爹楊鶴一樣,在三邊總督位置上被打入大牢,最後充軍病死。

“父親,西北苦寒,人貧地窮,可三邊兵力卻不少,這些士卒如果裁撤回去,一旦有人煽動,那就是一個禍源,你在榆林呆過,我也去過西北,西北是大周大後方,一旦動亂起來,整個中原都要被撼動,而且西北民風剽悍,寧夏叛亂那也行好只是侷限於軍中,如果是軍民結合起來,我們沒那麼容易就平定下來。”

馮紫英沒有正面回答,但是也解釋了自己為什麼這麼擔心西北。

馮唐勉強接受了對方的解釋,本來他也在三邊那邊有些安排,現在要去三邊正好派上用場,不過他也感覺到朝中局面有些異樣,自己兒子身處中樞,應該是覺察到了一些什麼,自己又即將遠赴西北,所以現在他必須要把這些情況搞清楚。

“紫英,你是不是有些覺察?是諸位皇子,還是義忠親王,你有擔心?”馮唐挑開了問,“還是你擔心皇上身體?本來說明日覲見皇上,但是又拖後了,是皇上身體原因麼?”

老爹的嗅覺還是合格的,幾句話就點明瞭,馮紫英點點頭:“幾方面因素都有,而且江南現在對朝廷加賦稅很是不滿,但西南戰事消耗甚大,不加稅不行,所以幾方面的矛盾糾合起來,就有些難以解決了,但只要皇上身體穩得住,兒子覺得問題都不打,但就怕……”

這是最大的問題,一個健康的皇帝對朝局控制力足夠,但若是有什麼意外,那內外矛盾都可能爆發出來,到時候缺乏一個平衡舵,那就可能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