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大觀園,清冷氣息撲面而來,大門依舊,翠嶂故我,但卻恍如隔世。

在翠嶂前佇立良久,馮紫英才走進大觀園。

沁芳亭,翠煙橋,沁芳溪,歷歷在目,千紅萬豔,餘香嫋嫋。

馮紫英感慨萬千,才不過一月而已,似乎這裡距離自己就顯得格外遙遠了,多了幾分陌生。

“大爺,您從哪邊兒開始瞧?”賈薔含笑問道:“這裡邊您比侄兒還熟悉,侄兒也是尚未建好之前進來過兩回,以後姑娘們住進來之後,便沒有來過了。”

“從右邊兒吧。”馮紫英突然間有些失了興致,想到張馳這種貨色也在裡邊徘徊,更覺得無趣,想要離開,卻又找不到合適理由,和賈薔說得這般興致高昂,現在都進來了,卻又看都不看就離開,未免有點兒古怪了。

過了沁芳亭,沿著右邊寬闊的石徑,馮紫英漫步而行,看著隔溪相望的怡紅院那一處院落,卻已是寂靜寥落一片。

“爺,也不知道寶二叔現在情況如何了?”賈薔似乎注意到了馮紫英的目光,漫聲問道。

“在獄裡邊我打了招呼,倒也沒怎麼吃苦頭,不過他養尊處優慣了,現在驟然失了自由,肯定是不適應的,再說了,獄裡邊,再是怎麼打招呼也不可能像外邊這邊這麼逍遙安逸,吃穿用度能讓你有個溫飽都還得要花銀子打點,獄裡邊的人可和外邊沒多少糾葛,便是賣我面子,一樣也得要打點。”馮紫英嘆了一口氣,“好在鴛鴦會做事兒,我交待了她,她便知道如何去辦,倒也放心。”

寶玉、賈環他們進去時其實還是吃了些苦頭的,那等牢頭獄卒,可不管你進來是什麼人有什麼關係,便是上邊打了招呼,也不過就是不額外敲詐苛待你罷了。

但如果你不懂事兒,不知道孝敬,那方方面面肯定是要拾掇你的,便是那每日收倒馬桶的收斂就能讓寶玉、賈環這些從未經歷過的腌臢事兒都能讓你欲哭無淚。

不說飲食上如何寡淡刻薄,多兩日馬桶不讓你倒出去,這味道瀰漫在整個牢房裡,便能讓你七竅生煙,坐臥不安,那份滋味尋常人是體會不到。

哪裡都是這般,你要不使銀子,這下邊的小角色各種小把戲,就能折磨得你欲仙欲死,這些人在詔獄裡多年,就靠這一手吃飯,論收拾折騰人,他們可是最專業的的。

一直到馮紫英進去了一趟之後,局面才稍有改觀,後來鴛鴦也時不時去一趟,便是不能隨便進去,但多使些銀子,偶爾也能進去一回,好生慰藉一番眾人。

“也是苦了寶二爺和環三爺他們了,以前都是在外邊享福慣了,哪裡吃過這等苦頭?”賈薔也是嘆息,“就是不知道官府對他們這等附逆大罪如何處置?能夠早日出來便好了。”

“但願吧,茲事體大,沒那麼容易,不過只要不定罪,拖到朝廷解決了南京叛黨就要好辦許多了。”馮紫英隨口道。

三人一路前行,走過櫳翠庵前小道和掩映在樹林山石中達摩庵和玉皇廟,過了沁芳閘橋,沿著綴錦閣背後溪畔,一直走到凹晶溪館門前,便看著幾個人在對面指畫著凹晶溪館評頭論足。

“咦?什麼人?監國殿下在此,閒雜人等迴避!”

幾名王府護衛已經逼了過來,盛氣凌人氣勢洶洶的架勢,有如趕雞驅犬的口吻,讓馮紫英都有些意外,他也很久沒有遇見這等情形了。

看著對方的架勢,賈薔都有些慫了,忍不住小聲道:“大爺,好像就是壽王殿下他們啊,我們……”

馮紫英倒不在意,站定身形,沉聲道:“是壽王殿下麼?下官馮鏗。”

幾名護衛下意識地回頭一看,張馳已經帶著賴大露面了。

見是馮紫英,張馳一愣之後又覺得合理,都說這馮家和賈家關係匪淺,連龍禁尉那邊都在幫著打點,現在來榮國府裡邊,弄不好也是想要把榮寧二府買下來呢,這讓張馳更覺得有點兒意思。

“原來是紫英啊。”張馳和馮紫英有過幾次交道,但是不算愉快,幾度邀請對方參加詩會文會,都被對方婉拒,這讓張馳很是惱怒,好在此人對自己如此,對張騏張驥亦是如此,這才讓張馳內心稍微平衡一些。

不過現在情形又有些不一樣了,自己現在已經是左監國了,距離登上大寶之位只有一步之遙,雖然也知道這裡邊少不了還有一番糾鬥,但張馳倒是信心滿滿,畢竟優勢在我,朝中諸公都是支援立長,這一點優勢任何人都無法匹敵。

“見過殿下。”馮紫英淺淺一禮,面帶微笑:“不知道殿下也在此,……”

“呵呵,賈家附逆,朝廷查抄發賣其府邸,孤聽聞這榮寧二府佔地頗廣,內有乾坤,所以也來一觀,……”張馳微微點頭,四處張望。

“那殿下所見如何呢?”馮紫英瞄了一眼躲在張馳被後的賴大,那廝雖然仗恃有人,但還是不願意和馮紫英正面相對。

“其他倒也尋常,不過這大觀園據說是為賈貴妃省親所建,倒也別有一番洞天。”張馳看著馮紫英,“怎麼,紫英也想買下此宅?倒是和孤喜好一致啊。”

若是換了別人來買下榮寧二府,馮紫英縱然心裡不爽,但也能接受,但是遇上張馳這廝,他就真的有點兒膩歪,而且那一句“喜好一致”也聽得馮紫英有點兒說不出的膈應。

還別說,張馳還真有點兒別樣味道,馮紫英好像就娶的是賈貴妃的表妹吧,這麼說自己若是能偷香得手,還真的要和這馮紫英作連襟呢,想到這裡張馳忍不住多看了馮紫英一眼。

在張馳看來,自己只要表露出想要買下榮寧二府的心意,馮紫英再是不懂事兒,也該退讓才是。

小馮修撰的大名固然在京師很吃香,不過那是在百姓小民心目中罷了,對於自己來說,那也不過就是一介臣子,而且還不過是父皇之前對其有些青睞罷了,能爬到現在這個位置上,也算是邀天之幸了。

“壽王殿下喜歡此宅?”馮紫英淡淡一笑,“紫英自幼多在榮寧二府走動,對這邊一草一木一房一舍多有親切之感,賈家雖然出事兒,紫英也想著國法難容,但若是能保有這些老宅,也算留個回憶吧。”

張弛一愣,他也聽出馮紫英話語裡似乎並無退讓之意,有些意外。

不過是兩個宅院罷了,也值得這般計較?

張馳並不在意這兩個宅院,雖然他看過之後也的確覺得不錯,尤其是那省親別墅美輪美奐,的確是花了一些血本的,但對他來說宅院也不過是身外之物,拿到固然好,拿不到也沒什麼大不了,但是馮紫英這個態度就讓他有些不太爽了。

深看了馮紫英一眼,這才似笑非笑地道:“紫英,這可是朝廷發賣之物,而且孤看這裡邊,那省親別墅頗多逾制之物,誰買下都需要拆改啊。”

“嗯,這一點紫英也知道。”馮紫英不動聲色:“些許小改,無足掛齒,紫英是個念舊之人,所以……”

這言語中的機鋒,外人也是似懂非懂,但張馳卻是明白,臉色頓時變得不好看起來,對方似乎是已經認定此宅為囊中之物,對自己的態度視若無睹,自己是親王,是監國,這讓他如何能忍?

不過他也知道馮紫英是齊永泰得意門生,齊永泰在朝中還是很有權柄的,但他同樣知道葉向高和方從哲以及李廷機這幾個江南出身的文臣和齊永泰不是一路人,便是那和齊永泰同為北地出身的李三才也與齊永泰不是很和睦,齊永泰孤高畫質正的性子其實在內閣裡邊並不太受歡迎。

心念百轉,張馳一時間也沒有想好怎麼對對方表明自己的態度,其實如果馮紫英能夠姿態柔軟一些,甚至對自己表現出必要的尊敬,張馳不在意退出這一場競買,再好的宅邸也不過就是身外之物,如何能和權力相比較?

只是對方的那種態度讓他很不舒服,尤其是聯想到賈元春對自己那種居高臨下的倨傲孤高和冷淡,似乎和馮紫英的這種姿態有些相似,他心裡就更是有一份邪火。

陰柔一笑,張馳故作大度地擺擺手,:“這宅子的確不錯,難怪紫英也這麼喜歡,不過位置差了一些,拿來做個別宅還行,我正說尋個清靜所在,正好賴大來說,現在看了也覺得挺合適,……”

這已經是隱隱地威脅了,卻又留著後語,馮紫英哪裡能聽不出,無外乎想讓自己割愛罷了,不過這廝有那麼多銀子麼?

許君如和壽王家底兒如何馮紫英不清楚,但是像這種親王都在都察院和龍禁尉的眼皮子下邊盯著呢,比起文臣武將們來,監督更嚴,想做點兒營生一般都要找白手套,一二十萬兩銀子,也許他們拿得出來,但卻也沒有那麼輕易拿出來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