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松江府逗留時間不長,只是短暫的瞭解了松江棉紡織行業的發展狀況。

馮紫英有印象,各類史書都說以松江為典範的江南家家戶戶男耕女織中的女織是導致中國工業革命未能在紡織行業發生的“罪魁禍首”。

或者說是中國資本主義萌芽未能真正產生的原因,就是大明治下的男耕女織模式和所有商業執行的內迴圈模式使得中國不需要解放生產力的工業革命,因為這種特殊的“女織”幾乎沒有勞動成本的模式,徹底扼殺了想要透過解放生產力的紡織技術變革出現可能,進而也難以讓資本主義、重商主義和對外殖民主義發展起來,使得這種封閉困頓的模式越發失去了發展了內生動力,最終導致中國從十七世紀開始的全面落後。

而歐洲正式在這個時代開始了大航海和殖民時代,使得他們不斷在開放的格局中贏得了先機,進而開始居於主導地位。

馮紫英也很難說清楚是不是因為這樣一個原因導致了中國從1600年以後的日益封閉落後,滿清入主中原則在這上邊繼續強化了這一封閉模式,但在這個時空中,他肯定不能容忍這種局面再度出現。

大周既然出現了,加上他,未來東亞乃至亞洲和全球,應該是大周和歐洲各國競逐並戰而勝之的格局。

不但東南亞,中亞、北亞和北美,都理所當然的應當讓大周來分一勺羹,而且這一勺,理所應當還應該是份額最大的。

在考察了整個松江府的這種女織模式之後,馮紫英也不得不承認,對於和大明情況類似的大周來說,這種女織的確是讓江南這類農村家庭婦女獲得最佳勞動力報酬的一種模式,如果要想徹底打破這種模式,採取工業化程序,關鍵在於如何將這些婦女解放出來投入到工廠中去。

這不是技術問題,而是禮教和宗法禮儀問題。

無論是飛梭還是珍妮紡紗機、水力紡紗機乃至繆爾紡紗機,對於馮紫英來說並不是難事。

前世中他在大學讀書時代就對英國工業革命的發生原因和過程十分沉迷,所以專門花了不少時間來研究,甚至包括技術方面的迭代,他都是好生鑽研了一番,以至於被大學老師斥之為不務正業。

所以這些方面的基本技術他不能說爛熟於胸,但是隻要能找到幾個能工巧匠,透過自己指導並經過大量的摸索,那麼大概的造出那麼幾臺未必完全一致的樣機是不成問題的,

但如果沒有能夠走出家門到工廠去紡紗織布的婦女們,那工業革命解放生產力又從何談起?

難道都用青壯男子?

那他們在工廠裡操作機器來和那些坐在家裡紡紗織布的婦女們競爭,能行麼?合適麼?

馮紫英自己心裡都沒底,也不知道會演變成一個什麼樣的結果。

馮紫英也很清楚,單靠某一個人的金手指,哪怕能夠在某一行業某一特定時期推動一項技術的躍升和產業的發展,但這並不能持久,甚至不可持續。

要想真正實現這一目標,歸根結底還是需要從制度、生產力和生產關係、商業模式,乃至整個社會的思想輿論認知來進行徹底轉變,從教育培訓和各種產業營生的逐漸培育和試錯,才能真正實現。

問題是這是一個長久的過程,朝野內外計程車人官員對此是遲鈍麻木而故步自封的,如果不逼到極致,他們根本不會做出什麼改變。

就像此番開海一樣,如果不是朝廷財力空虛到了極致,以至於危及九邊安全甚至直接面臨外族飲馬中原的危險格局,他們也不會做出這種妥協。

看著像松江這樣一個府,由點及面,就可以想象得到像松江這樣的整個江南,每年就是千千萬萬婦女成日裡坐在屋裡不斷的紡紗織布,勞作不斷。

商販們每天或者每隔幾天固定將棉花送到他們家中,然後收走他們織出的布匹加以染整處理,最終又匯聚到一起,透過船隻和馬車將將它們售賣到整個大周的每一寸土地上去。

這個數量每年可以高達幾千萬匹!

馮紫英感到一種無人可訴的孤獨。

從松江到蘇州,從棉紡織到絲綢紡織,絲綢紡織固然和棉紡織不一樣,但是問題是絲綢紡織基本上是以外銷和奢侈品的格局出現的,整個大周又有多少人能夠真正享受得起絲綢消費?

而棉紡織也的需求卻是覆蓋整個大周百姓,無論富貴貧賤。

開海只能說是第一步,但是開海能夠帶來多大的持久動力,這就真的很難說了。

“紫英,怎麼感覺你的情緒不高?”範景文和賀逢聖一左一右陪著馮紫英漫步在杭州白堤上。

汪文言留在了蘇州,估計他要晚一步再來杭州。

“有一點兒。”對這兩位,馮紫英沒有隱瞞什麼。

馮紫英一直力圖讓自己身邊這些同學好友慢慢接受自己的觀點理念。

在他看來,這些人比起在官場上打滾了多年的這些官員們更年輕,接受新鮮事物更容易,而且也沒有那麼多瞻前顧後的顧慮。

事實證明這個觀點基本正確,但也未必全對。

像範景文和賀逢聖的確在這段時間跟隨著馮紫英期間,逐漸接受了許多新觀點,但馮紫英一度不太抱多大希望的崔景榮卻出乎馮紫英預料之外,對馮紫英的很多想法都很理解支援。

倒是原來還抱有幾分希望的魏廣微和吳亮嗣等人卻沒什麼進展,孫居相這些人就更不用提了。

“怎麼了?之前你不是很看好蘇州、杭州這幾個州府的絲綢產業麼?”賀逢聖訝然問道:“我們看了,也做了一些調查,的確很有發展潛力啊。”

“他們的絲織技術無與倫比,花色繁多,樣式獨到,恐怕揚州、金陵都要遜色一籌,杭綢蘇緞聞名海外,而且他們也有大量的僱工,技術嫻熟,我還專門詢問過,如果要擴大生產,僱工和織機上怎麼解決,他們說織機很好解決,這蘇州、杭州、揚州、金陵、湖州都有專門從事製作這類織機的工坊,只要有需求,頂多三個月就能生產出來,至於僱工,他們也說了以老帶新,可能前幾個月會有一些影響,但是半年,甚至要不到半年,那就都是熟手了。”

跟隨著馮紫英久了,賀逢聖他們也逐漸接受了馮紫英自己新造的詞語,比如這個“產業”,馮紫英的解釋是能夠有特定產出的一個行業,便可以定名為產業。

實際上這個詞語也不是新造,原來產業更多的是理解為財產家業,或者說積聚財產的事業,但馮紫英賦予了其新的定義,就是能夠有別於其他行業,並能生產出對整個社會有益的產出的行業。

“那看起來這些商人也已經意識到了開海可能帶來的變化,並在做準備了?”馮紫英心情略微好了一些。

“當然,你以為這些人在朝中沒有眼線不成?”範景文冷冷地道:“只是這開海對江南有益,但對我們北方卻沒多大價值,紫英,登萊那邊的問題,你還沒有說怎麼解決呢。”

範景文這一趟江南之行感觸尤甚,深刻意識到北方和江南之間的巨大差距,這也更讓他顯得有些焦躁。

開海之略對整個江南的發展又是一次莫大的促進推動,可北地呢?

一無所獲。

就連當初說好的要在登萊建設船廠,建造海船,推動遼東——登萊——松江之間的海運航線,讓江南的糧食、布匹能夠直運遼東,以最大限度的減輕遼東的後勤壓力,現在也擱淺了。

看看龍江、清江兩大船廠的破爛模樣和工匠的懶散流失,再想想遠海航線所需的海船,範景文根本不相信以朝廷之力能夠迅速在登萊建設起船廠來滿足需要。

範景文已經打定主意,一回到京師,便要發動北方士人和同學向齊永泰、張景秋等人建言,如果朝廷拿不出解決方略,那麼這開海之略就不能如此輕易的放行。

當然,如果馮紫英能拿出一個令人信服的方略來,那另當別論。

“夢章,現在想要完全依靠朝廷來解決登萊和遼東海運問題,我覺得不現實,鼓勵和支援民間商賈去登萊甚至遼東設立船場乃是最合適的,但是民間力量有限,那朝廷如何來扶持?這個情況我都說過了,工匠技師,錢銀信貸,朝廷訂貨,政策扶持,缺一不可,但你也知道魏大人、吳大人、孫大人他們都堅決反對,……”馮紫英一攤手,“奈何?”

“一幫祿蠡!”範景文恨恨地道,如果是這幾位是南人,他早就不顧尊卑要和對方爭執一番了,但是這幾位魏廣微和孫居相都是北人,吳亮嗣是湖廣人,要說大家都是同一條戰壕裡,但是涉及到各自部門的利益,那就算都是北人,也得要計較一番。

共將技師都是工部的,怎麼能說劃出去就劃出去?

錢銀信貸哪裡來?肯定是戶部出來,那怎麼行?

朝廷訂貨造船和清江龍江船場沒關係了,還要先付定金,工部和戶部都不能答應.

加上朝廷還要給其他扶持,這簡直比朝廷自家的還要優厚,這成了什麼了?

便是拿到內閣裡,只怕也一樣通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