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瘸子一行很是花了一番心思才算是從漳州趕到寧波。

其實論海程並不遠,都是常年在海上漂泊的人,對閩浙南直乃至山東這一線近海自然不會陌生,但都是帶隊伍的人,如何瞞過外人的眼目,還得要讓下屬安心,這卻是一道難題。

當然,他們也估計瞞得了一時,瞞不了太久,五大家也好,本地十三家中另幾家也好,都在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的同時,也都在盯著朋友盟友和對手,要看看他們在做什麼打算。

傳信來的人很神秘,只知道是和都轉運鹽使司衙門有關,但卻不是閩浙這邊的,而是南直那邊的,這讓他們也有摸不著頭腦。

販私鹽當然是豪利營生,但那卻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沾的,而且格局早已經固定,除非巡鹽御史換人才能迎來一波洗牌。

不過古瘸子他們都知道自家不是吃這碗飯的料,那需要在官府、在陸地上都有著深厚密織的人脈和勢力,他們毫無優勢,就算是換了巡鹽御史,人家也不可能看上他們這幾塊料。

所以他們也才惴惴不安,有貴人提攜點撥,他們當然求之不得,便是貢奉上自己財產,只要能賞一碗長久飯吃,他們都願意,畢竟手底下幾百號人和家眷,那都是嗷嗷待哺的。

問題是這碗飯是誰賞,怎麼吃,吃什麼,怎麼吃,他們卻一無所知。

但有一點他們還是清醒的,對方恐怕未必看得上他們那點兒家當,恐怕應該是看中了他們的船或者人,這才是他們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東西,畢竟想要入門的豪商太多了,比銀子,比人脈,他們毫無優勢。

就在他們在接待房間裡惴惴不安的等待著接見時,馮紫英也在考慮如何應對這幫人。

像泉州的七姓和漳州的五大家,這些豪門大戶都是有自己的人脈背景的,不但和當地官府關係密切,而且也在朝廷中有著自己的人脈。

像葉向高、李廷機、黃汝良甚至許獬這些福建士人出身的官員都是他們的堅強後盾,稍有風吹草動就能迅速做出反應。

若是沒有這些人在背後,再是豪橫的海商在官府軍隊的打壓之下,早就灰飛煙滅了。

現在局勢日益明顯。

兩浙士人在朝中勢力相當大,而且南直隸這邊士人也是素來和兩浙士人同氣連枝遙相呼應,便是葉向高是首輔,李廷機是群輔,但是要和在六部尚書侍郎以及都察院、大理寺、通政司的堂上官們佔據這相當優勢的兩浙南直人比,福建士人勢力仍然要遜色一籌。

所以寧波和廣州作為第一批開海試點基本上是鐵板釘釘了,但是如果不給福建士人一個交代,那麼在舉債方面就會遭遇壓力。

要知道泉州七姓和漳州五大家都是家資鉅富的豪商,而且在機上一大批擁有雄厚資金的閩商也在摩拳擦掌躍躍欲試,若是不給福建一個名額是說不過去的。

馮紫英雖然不清楚朝廷會做出怎麼樣的妥協,但是他估計多半會是要在泉州和漳州之間再增加一個名額,而且泉州可能性更大。

雖然漳州海商更多,但是泉州海商的實力更強。,相比之下漳州更多的還是中小海商,即便是五大家要和泉州七姓相比,實力都要遜色不少。

汪文言的確是個人才,雖然之前他對閩地的情況並不熟悉,但是短短一個月時間不到,他就把自己所有人關係資源都動員了起來,聯絡上了閩地的這些海商。

雖然這也得到了林如海的鼎力支援,但能做到這一步可謂相當不容易了。

原來的大海商乃至即將進入海貿的這些閩浙豪商巨賈們馮紫英暫時還沒有資格去插手聯絡,人家要找也只能是去找朝中的大佬們。

那些小海商數量太多,實力不足,也都開始主動的去依附這些本地的大海商和士紳豪商,唯獨這些規模不大不小的海商現在是無頭蒼蠅一般,沒了抓拿,才是最好的拉攏和收攬物件。

他們既不甘心被大海商和那些有著雄厚背景人脈計程車紳們收編,那意味著他們的利益大頭都會被這些士紳海商所拿走,可風險卻可能最終落到自家頭上,但要讓他們去爭取特許資格,朝廷基本上第一批是不太可能給他們這個機會。

因為這首先就會受到那些大海商特備別是初入此行收編了小海商之後計程車紳們的打壓和排擠,只有把這批人排擠出去,他們才能迅速搶佔這一塊最豐厚的利益,而這種打壓和排擠可能就是來自方方面面的的了,包括官府。

正是這個原因,也才讓大家覺得最絕望,乃至於甚至想要走行險一搏的路徑。

“文言,你覺得這幫人可用麼?該怎麼用?”

馮紫英舒展了一下身體,靠在椅中,安詳地問道:“漳州的倒是先來了,泉州的在路上,嗯,寧波本地的呢?”

汪文言笑了,“公子,福建那邊的海商數量更多,更敢於冒險,兩浙這邊的在朝中更有人脈關係,資本實力更雄厚,他們當然不甘於被排除在外,他們更希望將福建那邊的特許資格數量壓到最少,所以寧波這邊的是不到黃河心不死,不到最後關頭,不會就範的。”

“不,文言,你這個說法不對,沒有誰讓他們必須低頭就範,實際上他們可以等啊,興許等上那麼一兩年,朝廷還會開闢更多的開海路線,也會給予更多的特許資格,那他們就有機會了。”馮紫英淡淡地道。

“公子,您這就是在開玩笑了,等上一兩年,他們自己可以,但下邊人呢?怎麼可能等得起?這是其一;好不容易將他們排斥在外,那些已經入局的,還能容忍他們?恐怕各種辦法都會想出來阻撓他們再入局,比如挖你的人,掐斷你的生意渠道,比如從官府層面設定阻礙,你一旦出局,再想入局,就沒那麼容易了,這個道理誰都明白,官府裡邊的人更明白,……”

汪文言的話一針見血。

被趕出來,再想進去,除非有莫大的人脈渠道和資本支援,否則基本上是不可能了,話說回來,你真的有那麼大的人脈和資本,又怎麼會被人攆出局?

“嗯,我明白了。”馮紫英再認真的看了看桌案上的這些資料,將它們牢牢記在腦海中,這都是待會兒要用得上的了。

照理說他不該和這些人直接見面,但是自己現在手裡沒有合適的且能代表自己的人,況且自己的身份都還尚且不足,如果再找一個所謂的代言人,那就更難以讓人信服了。

掂量再三,馮紫英還是謝絕了汪文言代替他出面的意見,決定自己親自接觸,這撥人未來也許會成為一支非常關鍵的力量。

“公子,這幫人可都不是善類,基本上都和倭人有著聯絡,當然和倭人有聯絡並不代表他們就是倭寇打家劫舍,而主要是從事走私的需要。”汪文言也提醒了一句,“但到了必要的時候,這些人也一樣不吝使用各種手段,嗯,殺人放火也是家常便飯。”

汪文言的提醒很公允,沒有帶太多的感情色彩,很客觀地介紹了這幫人的真實身份和背景,既不是那種窮兇極惡的倭寇海盜,但也不是那種純粹的海貿走私商人,或者說這種身份混合在一起,更多的還是後者,但必要時也一樣可以化身前者。

“嗯,放心吧文言,我不是那種有道德潔癖的人,也清楚這海貿背後從來就沒有乾淨的,本身違背了朝廷海禁律例就是犯法,哪怕這個律例在我看來對我們大周反而不利,但律法就是律法,觸犯了就該受到懲處,……”

馮紫英收拾起手中的文件資料,“走吧,去見見這幫人,他們這會兒應該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了。”

當古延秉看到那個年輕人的時候,他心裡就是一緊,然後又是一跳。

哪怕走在前面的那個中年人目光沉靜銳利,甚至有著一份舉手投足間特有的悠然氣度,但是和那個走在後邊的年輕人比,在海上和各種勢力中摸爬滾打多年的古延秉就能看出這個看似有些漫不經心的少年郎才是真正的話事人主事者。

因為他不經意的瞟了一眼幾人,就收回了目光,甚至不太在意所有人表情和態度。

這份託大當然不可能是不在意,否則對方沒必要放出風聲,把自己一行人招到寧波來,而是對方自信可以讓自己這一群人俯首聽命。

俯首聽命沒問題,只要你開得出讓自己俯首聽命的條件,便是這條命賣給你又如何?

這是包括古延秉在內的所有人內心所想的,不怕你不要,就怕你要不起。

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在馮紫英和汪文言身上,但二人甚至都沒有介紹自己的身份。

整個室內處於一種詭秘而微妙的靜默中,他們是誰,為何招自己一行人來,自己為何要來?甚至在得到帶話人的訊息抵達這裡時,都沒有任何一個人問過,就直接被帶到了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