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紫英重新踏出梨香院大門時,只感覺自己精氣神都完全不一樣了。

有時候想明白一個問題,頓時就能見到另外一片天地。

或許是自己來這個世界,對未來的不確定性還充滿著擔心,所以以至於自己這兩三年來一直處於一種畏首畏尾的猥瑣發育狀態,即便是自己館選成功進入庶吉士序列,依然有這種緊迫感和警惕感。

但是他現在意識到自己或許在仕途上的確該如此,但是在感情上卻未必需要這樣壓抑了,那太累了。

寶釵本來就是無數人心目中的良配,或許是她與黛玉的身世不同,使得很多人品讀她的時候覺得她的感情沒有黛玉那麼純粹,但是這不是她的責任,而是她的家世經歷決定了如此。

對於自己來說,這一切都不應該是問題,垂愛。

喜歡,欣賞,憐惜,寵溺,在一起賞心悅目也好,心曠神怡也好,溫馨怡人也好,相知相得也好,熾熱燃燒也好,那都是一種美妙的感覺,有這個能力,有這個條件,有這個機會,為什麼不能相容幷蓄?

嗯,這個時代給了自己這樣的機遇,也許唯一需要考慮的就是自己是否有這個能力實現這一步了,而這一點不正是自己位置昂揚奮鬥的動力麼?

金釧兒和玉釧兒兩姊妹從布簾縫隙中看到昂首闊步走出來的馮紫英時也覺察到了這種變化。

先前進去的時候,這位爺是儒雅淡定的,溫潤平和的,但是走出來的時候卻多了幾分混合了恣意放縱和昂揚勃發的氣勢,感覺上這位爺連臉膛上的光澤都更耀眼奪目了。

“姐姐,我們去馮家,會怎樣?”玉釧兒靠著姐姐,忍不住抬起雙眸。

“什麼會怎樣?”金釧兒其實和這個一母同胞妹妹不算特別親。

雖然兩人只相差三歲,但是自己九歲就跟著太太,而那時候玉釧兒也才六歲,一直到四年後,自己都是十三歲了,妹妹才開始跟著太太,而且也一直在外邊兒,兩姊妹接觸也不算多,當然,肯定比一般的丫鬟要密切很多。

“我是說我們去了馮家,就只是侍候馮大爺麼?”玉釧兒語氣裡還有幾分天真爛漫,“聽說大爺是不太講究的,而且平日裡都不在屋裡,只有晚間才回來,既不像寶二爺那麼多事兒,也不像環三爺那樣喜歡吆五喝六,大爺屋裡還有一個姐姐和香菱姐姐,我們四個人豈不是很清閒?”

金釧兒瞅了一眼自己這個妹妹,一時間還沒有想好該如何教育她。

換了一個新主人,那就更要仔細謹慎勤勉,這是太太最後送給她的話,她覺得很有道理。

大爺看起來的確是一個很和善的性子,也沒有那麼多苛刻的要求,但是這並不代表自己姊妹倆就可以放鬆了。

先前還以為大爺屋裡只有一個人,沒想到這拖了一段時間,卻被姨奶奶那邊搶了先,把香菱送了過去。

金釧兒自然是認識香菱的,那是個敦厚性子的老實人,沒多少心眼兒,金釧兒並不擔心。

即便是大爺屋裡一直跟著大爺那個,聽說也是個不算難處的性子。

不過就算是不好處,金釧兒也不擔心,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金釧兒能在太太身邊站住腳跟,自然有自己的底氣。

倒是自己這個妹妹卻還有些懵懂,不明白離開了賈府到了馮家意味著什麼,這意味著自己不再是賈府家生子那一份兒,缺了那份兒根底,那麼一切都要靠自己,當然,如果你能在馮家混出頭,那你也可以衣錦還鄉風光無限的回賈府。

“玉釧兒,到了府裡,咱們也別多言多語,老老實實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別眼裡沒活兒,……,我問過紫鵑和晴雯,馮府現在沒賈府這邊那麼大,但是好像在新修,爺的院子也不算大,但是咱們是當丫鬟的,別成日裡惦記著玩兒,得把爺伺候好才是正經,……”

玉釧兒見自己姐姐這般鄭重其事,也頗為驚訝,“姐姐,你這是……?”

“玉釧兒,聽姐的,日後這便是咱們要呆一輩子的地方,府裡邊兒除了爺,還有太太和姨太太,你都知道爺在家待著的時候不算多,現在府裡邊還沒有奶奶,那這府裡多半就是太太和姨太太在做主,咱們要想站穩腳跟,那除了得把自個兒事情做好,還要讓太太和姨太太她們覺得咱們是真心實意為府裡邊……”

如果是雲裳和香菱在這裡聽著這番話,都不得不感慨萬千,如果是晴雯在這裡聽到這番話,只怕就要激發起她的鬥志,如果是馮紫英聽到這番話,恐怕也會感觸頗多。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智慧,像金釧兒這樣的人,便是在哪裡都能找到屬於自己的位置,或許她唯一的軟肋就是太過於看重一個女兒家的顏面榮譽,又遭遇了一個怯於扛責的寶玉,才會在前世中命喪深井。

薛姨媽是帶著沮喪失望的心情回到梨香院的。

事實上這個結果也在預料之中,如果真的不是這個結果,那才讓人意外。

但是人們往往都渴望那種意外。

如同姐姐所說的那樣,這恐怕是一個託詞,馮家不願意和薛家結親,而且姐姐也不無遺憾卻又直白的挑明,寶釵本人是肯定沒問題的,但是薛家的家世恐怕才是最大的鴻溝。

薛姨媽自然是清楚自己女兒的心事的,誰都知道馮紫英這是良配,如果不是二丫頭和三丫頭庶出委實不合適,薛姨媽也知道恐怕賈家也好,自己的姐姐也好,都不會考慮自己女兒。

但自己該如何和女兒說?

繼續給她一份希望,這麼吊著?還是直截了當的告訴她,趁早另做打算?

忐忑和焦灼的心境讓薛姨媽進門時都險些跌了一跤,看到鶯兒站在屋外,薛姨媽問道:“姑娘呢?”

“回奶奶,姑娘一個人在屋裡想事情呢,不想讓人打擾她。”鶯兒瞅了一眼薛姨媽,欲言又止。

薛姨媽卻沒有注意到這一點,點點頭:“嗯,那馮家大郎走了?”

“走了好一陣了。”鶯兒也覺察到自打馮家大郎走了,姑娘心境就有些波動,先是眼圈紅了,抹了一會兒眼淚,隨即又淚裡帶笑,那目光裡甚至有幾分綺麗的幻彩,接著又是呆呆出神,半晌都枯坐不動,把她也嚇得夠嗆。

不知道那馮大爺和姑娘究竟說了些什麼,才能讓姑娘這般。

“那營生的事兒……”薛姨媽本來想問問自己兒子的,但是轉念一想還是別問了,歸根結底還得要寶釵才能說得清楚。

“馮大爺和姑娘應該是說好了,不過後邊兒具體如何,婢子就不知道了。”鶯兒還是隱隱提了一提。

姑娘把自己攆了出來,說是要獨自坐一會兒,她始終不放心,都不敢離開須臾,就怕出意外。

薛姨媽有些奇怪,這丫頭說話今兒個怎麼也是吞吞吐吐的?她也沒有多想,便自顧自去了女兒房裡。

輕輕推開門,卻看見女兒獨自站在窗前,望著窗外,呆呆的出神,一股子孤寂寥落的氣息縈繞在優美的背影上,映照在窗戶湛藍的天際背景下,出塵獨立,讓薛姨媽都忍不住鼻子一酸。

誰家女兒能像寶丫頭這樣還需要成日裡為一大家子人生計操心?便是這等情形也耽誤了女兒的終生大事。

聽到了腳步聲,從沉思中驚醒過來,寶釵起身轉過頭來,“母親。”

薛姨媽欲言又止,寶釵卻早已經明白,臉頰上的笑意溢了出來,“母親不必說了,女兒已經知道了。”

“啊?!那馮家大郎和你說了?”薛姨媽吃了一驚,仔細觀察女兒的神色,發現並無異常,甚至還隱隱帶著幾分喜意和悠然神往的憧憬。

雖然這種感覺一時間很難用語言描述出來,但薛姨媽卻知道這絕不是自己先前的那種心境,莫非這裡邊還能有什麼變化?

“嗯,他說了和姨父姨母談話,……”薛寶釵話音未落,薛姨媽臉色已經冷了下來,“女兒,莫要信他那般推脫之語,那不過是哄人的託詞,……”

“母親,馮大哥說了,那本來就是託詞,因為涉及到很多,……”寶釵淺淺一笑,“母親,您莫要把馮大哥想得那般不堪,人家是兩榜進士,現在還入了翰林讀書,想要上門議親的如過江之鯽,其中不乏公卿官員,他也無需來隱瞞什麼,……”

薛姨媽細細打量了一下女兒的神色表情,小心問道:“那他和你說了什麼?”

“沒說什麼,母親,此事您就莫要管了,女兒的事情,女兒自己心裡有數。”寶釵沉靜自若。

“那母親便讓你舅舅和姨父替你另尋更好的人家……”薛姨媽也覺察出一些不對來了,立即試探道。

“不,母親,女兒的事情,女兒有考慮,且等一等再說吧。”寶釵也知道母親的心思,語氣淡然而堅定:“馮大哥和女兒說的,母親也莫要多問就是,也莫要去問姨父姨母他們,不管怎樣,女兒信得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