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紫英的目光隨著馬車的走動透過車窗望向街面,似乎自己這一趟回京師之後對這揚州城一下子又有些陌生起來了,不過這一趟自己恐怕就要在揚州很呆一段時間了。

“文言,要做的事情很多,恐怕你們都得要忙碌起來了。”沉吟了一下,馮紫英才接上汪文言的問話,“吳耀青做事不錯,細緻周全,……”

對馮紫英的誇獎,汪文言沒有謙虛。

吳耀青也是他推薦的,能力性格如何,汪文言心裡都有數,當得起馮紫英的稱讚。

“那大家夥兒都很期待,嗯,兩淮都轉運鹽使司衙門這邊的事情……,”汪文言遲疑了一下,馮紫英立即敏銳地覺察到了一些什麼,“怎麼了?”

“外界有一些傳言,主要是因為林公現在抱病臥床,嗯,有傳言說可能朝廷會很快就要派出新的巡鹽御史來接替林公了,衙門裡邊也有些心思浮動,……”

馮紫英忍不住冷冷一笑,自己還沒到揚州呢,這邊就有人開始下絆子了。

這當然不會是隻針對林如海的,而是要針對自己這一趟揚州之行啊。

在林如海故去之前,朝廷不可能派出新的巡鹽御史,這一點馮紫英確信無疑。

雖然沒有從永隆帝那裡獲得明確的訊息,但是從各方面獲知的情況綜合來看,太上皇和永隆帝在這個人選上是有很大分歧的,或者說應該是對未來兩淮都轉運鹽使司衙門的收益歸屬和使用是有很大分歧了。

這塊利益太大了,即便是一直想要隱忍退讓的永隆帝估計也有些接受不了了。

但接受不了也得接受,在沒有完全掌握京師內外軍權之前,再怎麼他也得忍下去,但是這麼拖一拖,卻能為自己贏得一些時間了。

“嗯,文言,放心吧,我有準備。”馮紫英語氣不變,“幾個跳樑小醜,誰若是跳得高,不妨先記下來,總歸有算賬的時候。林公這邊暫時不宜驚動,他身體欠佳,許多事情你們還是要多操勞,兩邊事情都得要做著,哪邊都不能落下。”

聽得馮紫英這麼一說,汪文言心思就踏實了。

他沒說透,但馮紫英就秒懂,這意味著人家也是早就有心理準備。

一旦真的新的巡鹽御史馬上就要來,失去了兩淮都轉運鹽使司衙門這個倚仗,那這一群人很多事情就沒法再做下去了,現在看來,情況還不像自己想象的那麼糟糕。

朝廷高層的博弈汪文言自然沒法察悉,像太上皇和永隆帝之間的對峙、交鋒乃至最後妥協,汪文言的層次還達不到,最終的結果汪文言也難以判斷,但他只需要清楚自己未來的新東主有準備就行。

“請公子放心,都轉運鹽使司衙門那邊都是熟門熟路,現在其實花不了那麼多精神了,倒是公子您提的要求比較高,而且涉及面也太寬,需要花些心思,另外首鼠兩端的人估計會很多,未必像公子所預料的那麼容易,……”

馮紫英笑了起來,“不急,還有一些時間,此番我來揚州,也是奉皇上旨意和內閣鈞旨,並非是我異想天開或者私自出門,嗯,若非中書科新近重新調整,事務繁重,只怕我還要帶幾位中書舍人一起來呢。”

“啊?!”汪文言大為震驚。

他雖然是小吏出身,但是這麼些年在都轉運鹽使司衙門裡邊經營,尤其是在獲知日後自己可能要追隨馮紫英之後,對朝廷把各種的例制更是深入瞭解,自然是明白中書科的規制和分量。

這是一個典型的位卑權輕但是卻十分特殊的部門,無他,因為它的地位和作用和翰林院與通政司有些重複,更近似於皇上在宮中的頒冊制誥機構,和翰林院、通政司隸屬於朝廷,直接對內閣略有區別,而是直接對皇帝。

前明這個機構便被邊緣化,而泰和帝和廣元帝時一度很受重視,大有要恢復到唐代中書監中書令的架勢,但是很快在廣元帝后期便被閒置。

從天平帝開始,這個機構就成了安排致仕重臣子弟的一個去處,清貴而悠閒,甚至偶爾也還能備問皇家,所以也是許多高官顯貴子弟們削尖腦袋想去的地方。

只不過這中書舍人位置太少,而且對其父輩的要求更高,六部尚書以下的子弟根本不考慮,所以很多人慾求而不得入。

“公子您是說朝廷對中書科重新定位,嗯,是不是在職權上也不再和以往一樣了?”

汪文言的反應靈敏讓馮紫英也很滿意。

“既然要重新調整,肯定是和以往不一樣了,不過文言也莫要理解偏了,不可能一下子恢復成為前唐中書省那般,我師官公出任戶部左侍郎掌中書科事,便是要負責整個大周開海事宜,我此番南下也是奉官公之意,所以文言就不必太過於擔心了。”

這一顆定心丸終於讓汪文言定下心來了。

戶部右侍郎掌中書科事,這就意味著朝廷是真正要全面推進開海事宜了,而馮紫英現在甚至可以直接公開打出這個旗幟而無人再敢質疑了。

“那就太好了,林公也可以放心下來了。”汪文言如釋重負。

之前對馮紫英雖然也很信任,但是更多地還是信任馮紫英這個人表現出來的能力和林如海的支援,但是一個翰林院從六品的修撰,說實話,包括汪文言在內的他們這個團隊都還是有些擔心未來的前途的。

雖說馮紫英前程光明,而開海之略也是他提出來的,但是具體執行呢?這才是關鍵。

如此龐大繁雜的事務自然涉及到無限資源和衍生出來的權力,馮紫英在其中能佔據什麼樣的位置,能獲得多少資源,這才是最重要的。

林如海可以在他餘生之際給予馮紫英所想要的一切,但是日後的延續呢?

整個團隊就算是你能養得起,但那又如何?

如果所做的一切都是無用,或者要等到幾年甚至十年以後才能見到功效,那沒有誰能夠堅持這麼久,恐怕包括馮紫英自己也是如此。

這也是汪文言最擔心的一點。

但現在問題迎刃而解了。

馮紫英能感受到整個馬車車廂裡的氣氛似乎都輕鬆了許多,他能理解。

短短接觸一兩個月,就能讓人家納頭就拜俯首稱臣,就算是自己是館選庶吉士和翰林院修撰,就算是林如海為自己打包票,一樣不行。

沒有誰會輕易把自己的命運隨手交給一個陌生人。

雖然這段時間汪文言、吳耀青這些人都表現很出色,但是人家表現出色的同時也是在觀察著自己能不能拿出讓人信服的東西出來。

權力,資源,地位,影響力,當然也包括錢銀,都是。

吳耀青在京師城見識了自己隨意出入忠順王府並擺平事情,現在汪文言則瞭解到自己的身份也有了微妙變化,加上原來的一些東西,那麼這個團隊的凝合就能夠提速了。

“文言,兩淮都轉運鹽使司衙門旁邊的宅院可以暫時借來用著,我打算暫時借地辦公,嗯,不過不必對外宣揚,讓大家心照不宣就行。”馮紫英笑了笑,伸了個懶腰,“想必朝廷的公文很快就會下到揚州府衙和都轉運鹽使司衙門裡,嗯,接下來就該我們忙碌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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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如海滿意的看完送上來的信函和庚帖,放在一旁。

至此,這樁婚事基本上就算是告一段落了。

前期齊永泰已經來了信,算是以媒人身份作了介紹,而在他覆信首肯之後,這邊馮紫英將其家中來信和庚帖以及聘禮都送了來。

雖然略顯急促和簡略,但是事急從權,也顧不得許多了,只要基本禮儀程式走到,便不算失禮了。

自己現在身子骨說不清楚還能熬得住多久,也許一個月,也許十日,也許三個月,現在這樁心事一去,自己就可以瞑目了。

“紫英,令師的信早就到了,我也回了信,嗯,這封信我也會盡快給你家回信,黛玉的庚帖也要交換送回你家,嗯,這樁事兒就算有個結果了。”

林如海心情極佳,滿臉笑容,甚至連聲音都比往常要更洪亮一些。

“叔父不必著急,以小侄觀叔父的氣色,短時間內還是不礙事的。”

這病的確很大程度還是和人的心情有關。

像林如海這般,或許他心中吊著一件事兒,所以在事情為解決之前,這口氣便不會散,沒準兒一覺得事了,那口氣就散了就嗚呼哀哉了。

又或者這件事情已解決,心情大好,連帶著身體狀況也會好許多,還能活得更久。

哪種可能都有。

但以馮紫英的觀察,這林如海氣色雖然比之前自己離開揚州之前要差了一些,但是並不像那種馬上就要油盡燈枯的模樣,這對於自己來說是好事。

只要維繫著他這種狀況,現在太上皇和永隆帝鬥法,就這麼耗著,雙方都還要稍許忌憚一下林如海尚在,所以也不會那麼急迫,而自己正好可以利用這段時間來全盤接受林如海手中的資源了。

原來自己只是一個空頭的翰林院修撰,很多事情還名不正言不順,但現在不一樣了,有著開海事務這塊牌子,就可以遊刃有餘的來運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