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吳亮嗣、魏廣微等人帶著賀逢聖一行人從泉州回來時,馮紫英這邊的事情也處理得差不多了。

解決了這樁事情,馮紫英心中也踏實下來了,足以給永隆帝和軍隊方面一個交代,另外也能為自己介入許多事情打下一個良好的基礎。

不過肯定會有很多人不滿意,比如那些早已經計劃好要瓜分吞併這些人的豪商們,又比如本來希望拿這些傢伙來祭旗和邀寵的龍禁尉和刑部的一幫人,甚至可能永隆帝也本來是要指望龍禁尉和刑部的這一輪行動來填補一下日益枯竭的內庫。

不過應該說永隆帝還算是一個頭腦較為清醒的皇帝,明白自己奏摺中所提到的,也清楚這幫人如果能夠用起來的話,比單純的弄三五十萬兩銀子要有價值有意義許多。

但不好意思,這等事情本來就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利益之爭無處不在,看你各自的道行了。

崔景榮應該覺察到了一些,不過這一位也是老狐狸了,沒有點破馮紫英,只是提醒馮紫英要明白自己的根基何在。

馮紫英明白崔景榮的意思,和皇帝合作沒問題,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投入皇帝懷抱也都可以理解和容忍,畢竟在皇帝和內閣之間取得平衡本身就是官員們謀求晉升的一門高深學問。

往往是層級低下者都需要透過博得皇帝或者內閣大佬的青睞來實現迅速上位,而到了一定程度之後,則更需要站在更高的層面以更廣闊的的視野來看待問題,尋求某種平衡了。

馮紫英現在不過是從六品官員,在步入正四品官員之前,他都可以沒太大顧忌的在皇帝和內閣六部大佬們之間左右逢源,更別永說馮紫英本身就有某些光環加成。

但等他過了四品,尤其是進入三品大員的序列之後,想要再進一步,就不是單純的靠博得某一位的歡心就能行的了,不過哪怕馮紫英再妖孽,在崔景榮看來,那也是一二十年的事情了。

簡而言之,四品以下,你可以在保持一定名聲的前提下靠博得某位閣老甚至六部尚書的青睞看重在仕途上實現快速攀爬,當然你能抱上皇帝的粗腿,效果會更好。

過了四品,就不能有太出格的舉措,否則你極有可能就是在討好某一方的時候就會得罪另一方,而進入三品序列,那就是真正要靠自身實力來說話了,那也不是某一時刻或者某件事情上你得到了首輔或者皇帝的認可就能一躍而起了。

這些道理沒有人和馮紫英說過,齊永泰的性子自然不會和自己說,喬應甲只會偶爾提點,但也不會說破,崔景榮倒是在這一趟兩個月的行程中關係日益密切,時不時還能點撥一二,但都是就事論事,不過對於已經有了前世幾十年官場經驗積累的馮紫英來說,這大周官場其實並無二致。

表面上看起來無外乎就是跟人站隊,還是走路線主義,看起來好像是截然不同,但實際上在現實中從來沒有那麼簡單過。

隊伍陣營從來不是鐵板一塊,而大陣營中也還要分小陣營,同樣你的定位也會因為不同層面所處的位置而變得模糊而複雜,你既可能是這一陣營同時在涉及到具體事項時,你開可能會有另外一個不同層面的陣營身份。

如魏廣微在反對將清江船廠、龍江船廠的技工匠人劃給未來可能在登萊設立的民辦船廠使用一樣,明知道這是對北方尤其是遼東防務有益,他是北地士人自然該義無反顧的支援才對,但是站在工部的陣營,他就不能同意。

利益使然罷了。

同樣對開海舉債資金的使用上,同為北地士人,喬應甲更傾向於要支援九邊,而齊永泰站的角度更高,或者作為北直士人,他很清楚遼東的重要性,便更支援要在支援九邊加強防禦的同時也應當要推動登萊和遼南之間的海防運輸建設,這一點上又贏得了以王子騰為首的武勳貴族的認可。

但在大方面上他們這些人又要聯合起來與內閣中的葉向高、方從哲、李廷機等南方士人爭鬥,防止這些人將舉債資金用於其他方面,比如填補財政虧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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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行徐徐,艙外北風蕭蕭,馮紫英和範景文、賀逢聖三人對坐品茗,談笑風生。

此項公幹基本結束,馬上就到揚州,便可坐船直接啟程回京師了。

從十月出來,這一趟足足兩個多月,眼見得馬上就是年底了,誰都想趕在年末回家,不過看這個架勢是肯定來不及了。

這已經是臘月廿三了,從揚州往京師,這是逆風而上,沒有二三十天回不去。

不得不說京杭大運河讓江南和北地變成了坦途,無論是旅客還是貨物,走這條水路,都要比走陸路方便許多,如果再把橫貫東西的長江水道連線起來,整個大周基本上就可以靠著這一個“>”符號的水路實現了大體上的連線,北地、江南、湖廣,盡在這一線。

中艙另一端,崔景榮和孫居相正在對弈,孫居相已經陷入了困境,指間拈著黑子,遲遲不能落子。

而崔景榮卻是好整以暇的端起茶盅,抿了一口。

旁觀的魏廣微搖了搖頭,“伯輔兄,認輸吧,崔公棋藝在朝中也能排得上好,你這水準,也就只能和我湊合一兩盤,連明仲都夠嗆,何苦要去找崔公求虐?”

孫居相不理,仍然板著臉皺眉苦思。

另一邊的吳亮嗣卻是手中拿著書細讀,只是偶爾瞟一眼過來,“臭棋簍子還要和崔公一較高下,這不是自取其辱麼?”

孫居相勃然大怒,立馬揭底,“明仲,昨日你閒極無聊,求著我要和下一局的時候怎麼說的?說觀棋不語真君子,顯伯是小人,……”

魏廣微不善的目光立即望向吳亮嗣,吳亮嗣不以為然:“顯伯若是觀棋不語那就是君子,可他管不住自己的嘴,前日裡紫英和夢章對弈,他就在那裡聒噪不停,也是人家尊重他是前輩,換了個人,早就把棋盤都扣在他頭上了,……”

這一行兩個多月下來,可以說一干人從陌生到熟悉,從熟悉到親近,雖說在很多事情上觀點不盡一致,但是這份交情卻是實打實的有了。

“明仲,你這就是在肆意造謠汙衊我聲譽了,紫英不是夢章的對手,請我指點一二,怎麼能說是聒噪?”魏廣微麵皮微紅,大為不滿,“人家夢章都紫英五子了,可他還是招架不住,我也是好心,不忍心這臭棋簍子的名頭落到他頭上,……”

“得了吧,你那水平,也就比紫英強了,前日裡和克繇對弈,連殺三盤丟盔棄甲,汗透重衣,就差點兒要去換衣衫了,若是刨開紫英這個初學者不算,臭棋簍子這名頭,不是你戴著,就是伯輔扛著,我建議你們倆乾脆就去開一局,保證殺得難解難分,……”

吳亮嗣言語惡毒,把孫居相和魏廣微都給氣得七竅生煙,“紫英可不是初學者,據說他棋齡都有七八年了,……”

“行了,顯伯,你也別狡辯了,實在不行,你只要贏了伯輔,那臭棋簍子名頭不久歸他了?”吳亮嗣給他出餿主意,“不過你也不能學紫英,老是悔棋,那非大丈夫所為,……”

馮紫英就聽著隔壁幾人相互攻訐,順帶擠兌自己,也只能嘆息不語,“夢章,這圍棋一局太耗時,還是來玩我教你們的五子棋怎麼樣?”

“算了吧,紫英也不知道你腦瓜子裡主意這麼多,怎麼下棋就沒有一點天分?沒天分也就罷了,但是咱們這能不能有點兒骨氣,動不動就悔棋,好動輒毀三四步,這還怎麼下棋?”範景文也是白眼搖頭,不肯和馮紫英再下棋。

“克繇,不如我們……”話未出口,賀逢聖頭已經搖得如撥浪鼓,順手拿起一冊書,“算了,紫英,我們倆就沒這個必要了,和你下棋,不如看書,嗯,玄扈先生的這本《泰西水法》我覺得很有新意,據說是他和一名西夷人合編的,我還打算回去之後去工部拜會一下玄扈先生,請教一番。”

馮紫英目光落在賀逢聖手上這本書,《泰西水法》,沒錯,就是徐光啟編撰的,現在徐光啟是屯田司郎中。

這又是一個前時空中的名人,但是在本朝依然熠熠生輝,不過現在還不是徐光啟的高光時候,還要再等幾年,慢慢展現出其各方面的才華,才會逐漸被世人所知,只是不知道在本時空中,他還能不能像前時空那樣,甚至更進一步呢?

這樣一個全科人才,若是不能好好利用起來,實在太可惜,尤其是對自己設想的要推動整個大周科技教育的普及,實在是相當有用的。

馮紫英一時間沉思不語。

見馮紫英又習慣性的陷入了沉思,範景文和賀逢聖也都是司空見慣了,各自交換了一下目光,也沒有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