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順三年,三月初一。

一覺睡醒的馮紫英躺在床上還有些不想起床。

並沒有想象中的那樣夜不能寐或者睡不安枕,他發現自己昨夜居然睡得很香。

按照慣例,二月三十這一夜是自己獨居,或者說屬於自己自由安排的一夜。

難得的清閒,也沒有誰來“騷擾”自己。

都知道第二日的不一般,所以玉釧兒早早就伺候自己睡了。

挨著枕頭就睡著了,一覺就到天亮。

躺在床上賴了一盞茶時間的床,馮紫英才嘆了一口氣,起床。

總還是得要面對,馮紫英不是那種不敢面對的人。

馮紫英起身時沐浴了一番。

鴛鴦和金釧兒伺候著,然後再更衣換袍。

今日既是大朝會,也是重臣會議之日。

也就是說,今日內閣要先開會,商定提名首輔候選人,然後再交由重臣會議投票決定。

可以說京師城中,稍微訊息靈透或者薄有家資的人士,都早早醒來了,等待著每五年的新一波輪迴。

而且絕大多數人都明白,這一輪的首輔產生和以往不一樣,甚至可以說是充滿了不確定因素。

到現在沒有人能說得明白誰會在今日過後成為大周朝皇帝之下的第一人。

誰都知道這一輪朝局變化將對未來大周產生巨大的影響,而生活在京師城中的民眾,尤其是那些和朝局變化息息相關的人士,就更為關注了。

馮紫英沐浴更衣完畢出來時,才發現沈宜修、薛寶釵、林黛玉帶著諸女都已經站在外間候著了。

笑了起來,馮紫英擺擺手,“這麼早?比我還緊張?還是要打算和我一起用早飯?”

雖然不知道自己丈夫究竟有何安排,但是昨前日裡,上三親軍和京營都陸續有來人登門。

見面時間雖短,但沈薛林心情一下子就緊張起來了。

更讓她們揪心的是公公也夤夜前來,更讓她們心都懸了起來,什麼事情值得公公都要專門跑這一趟?

以往內閣換屆便沒有這等情形,至少不需要京營和上三親軍的戒備,文臣們之間的正常輪替,何須這般緊張?

但這一次有所不同。

顧秉謙一任未滿,覺得自己還可以再任一屆,而官應震確認為當初約定該自己輪替上任,而喬應甲更是不甘寂寞,北地士人現在在朝中勢力最強,他義無反顧。

竟然醞釀不出一個讓所有人或者說絕大多數士人滿意的首輔人選,造成了這樣的僵局,也難怪各方都覺得緊張。

“相公,昨日……”

沈宜修忍不住問道。

“不至於,都是遵規守矩的仁者,哪裡就需要走到那一步?”馮紫英擺手輕笑,“若要亂來,也輪不到他們,京師百姓和大周億兆子民也不會答應。”

諸女心中稍寬。

都知道對京中諸軍影響力最大的是自家相公,就算是兵部尚書孫承宗都要遜色一籌,若是誰要有不軌之心,那勢必要對京中諸軍下手。

她們就是擔心有人慾行不軌之事,涉及到京中諸軍。

雖說丈夫在這一輪內閣更替中不會有太大變化,但是顧官喬三人現在搞成了勢不兩立的局面,一旦最終勝負揭曉,無論是誰擔任首輔,只怕另外兩人都很難再留在內閣中了,那自家相公或許就有再上一步的機會,擔任次輔,成為大周皇帝之下的第二人了。

這份榮耀也足以光宗耀祖了。

“好了,一起吃飯吧,把孩子們也帶過來。”馮紫英不相讓朝務擾了吃早飯的興致,吩咐鴛鴦和平兒她們。

一時間孩子們在各自的嫡母和孃親以及乳母帶著過來,整個堂中頓時熱鬧起來。

桐娘已經儼然一副小大人模樣了,扎著一個雙環髻,眉目間英氣昂揚,在馮紫英面前背了幾首李白的詩,然後又吟誦了兩首辛棄疾的詞,博得了大家的一致好評。

馮紫英也是喜笑顏開,把自家女兒摟在懷裡一陣誇獎。

誰都知道桐娘是府裡一干孩子們中的大姐大,誰做錯了事兒,要受責罰,桐娘出面,都能在各位母親和姨娘那裡討得幾分面子,在父親那裡更是最為得寵。

踏上前往奉天殿的路程時,馮紫英還沉浸在早飯時一家人其樂融融的歡愉氛圍中。

美好生活來之不易,馮紫英很珍惜。

他自然不會允許會打破這一切的情況發生。

雖然從現在的情形來看,顧官喬三人都還不至於走上鋌而走險的道路,但是並不代表沒有其他人會想要趁勢作亂。

牛繼宗和王子騰就有些蠢蠢欲動,當然,他們也清楚單靠他們自己的力量已經不足以攪動局面,所以才會去找了老爹。

連老爹都有些動心,但馮紫英卻很清楚,那些想法現在都是不切實際的,就算是幾方士人爭奪得勢不兩立,但是這是士人內部的爭鬥,一旦武人摻和進來,就會立即讓他們團結起來,合力應對。

更為關鍵的是,就算是你武人控制了軍中局面,那又如何?你能號令整個大周朝野聽命麼?

所以馮紫英毫不猶豫地讓老爹打消了那些不切實際的念想,老老實實呆在一旁坐觀局勢變化才是正經。

今日的局面的確不好預判,就算是自己現在也沒有太大把握,但馮紫英卻很期待。

越是這等撲朔迷離的局勢才讓能勾起人的興趣,馮紫英也想看看走到最後一步,會有多少人來做出那份選擇。

抵達奉天殿時,重臣們已經來了七八人了。

但閣臣尚未有一人抵達,連排位最末的徐光啟都沒到。

馮紫英也不在意。

顧、官、喬三人來得晚一些正常,徐光啟是不太在意這個,唯獨馮紫英是按照正常情形來的,反而早了。

重臣會議之前,先要有內閣閣臣提名。

其實這就是一個過場程式,顧、官、喬都是閣臣,理所當然就成了候選人,但需要走這樣一個程式,馮紫英和徐光啟不會提名自身,那也就只有三名候選人。

馮紫英的到來,也引來了先到的幾人矚目。

馮紫英也注意到了正在說話的兩人,含笑點頭:“玄宰公,伯達兄,來得早啊。”

“呵呵,早有早的好處,免得路上耽擱。”陸彥章也微笑著與董其昌兩人主動上前,“紫英來得這麼早,如此瀟灑,真的是無欲則剛麼?”

馮紫英挑眉一笑,“我也想有欲,但奈何時間不湊巧時機不成熟啊,且看六吉公、東鮮公和汝俊公他們三位的奮發吧。”

對著陸彥章和董其昌,馮紫英並沒有多少隱瞞遮掩.

其實這話對任何人也都可以說,現在他太年輕,資歷太淺,很多人對這個還很在乎,所以時機不成熟,但再等幾年也許就水到渠成了。

馮紫英的話引得陸彥章和董其昌都是笑了起來,“也未必,……”

馮紫英心中一動,松江士人在江南士人中影響力不小,陸彥章是光祿寺卿,董其昌是鴻臚寺卿,都是清貴衙門,但卻都是實打實正三品重臣,擁有投票權的。

理論上這兩位和顧秉謙都是南直士人,而且松江和蘇州素來一體,應該支援顧秉謙才對。

但同樣現在松江的紡織產業發展迅猛,棉布已經成為松江外銷最重要商品,而且造船業也在松江興起,商人的影響力也在擴大,陸董二人也應該感受到了一些這方面的變化,但馮紫英也不確定翁氏兄弟他們能在多大程度影響他們。

大理寺卿曹於汴和順天府尹賈化正說著話,見馮紫英過來,也是主動過來,閒聊了起來。

還沒有等多說幾句,殿外又有人陸續進來。

馮紫英一看,右都御史楊漣和兵部左侍郎熊廷弼並肩而入,兩人都是湖廣士人的中堅。

戶部左侍郎孫慎行,禮部右侍郎姚宗文則是一直說著話進來了,緊跟著在他們後邊的是太常寺卿吳道南,這也是馮紫英熟人。

隨後進來的是徐光啟和工部右侍郎李之藻,這兩位都是信奉西教計程車人,在整個重臣群體中也是格格不入。

孫承宗是和袁可立一起到的,也不知道是路上碰見的,還是越好一起的。

人都陸陸續續到了,孫居相孫鼎相兩兄弟與韓爌一道進來,看見了馮紫英,也都只是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什麼。

禮部尚書李邦華與商部尚書朱國禎步速很慢,似乎在等著誰,後邊吏部左侍郎何士晉與刑部左侍郎陳於廷一道進來。

似乎在短短一炷香工夫,整個大殿內就有點兒人滿為患的感覺。

顧、官、喬三人到來算是為這一場盛會落下了一個最後註腳,也標誌著這一場儀式正式進入倒計時。

就算是馮紫英也不得不佩服這三位的城府,至少在看到他們三人之間的談笑間完全看不出半點齟齬嫌隙。

養氣功夫做到這一步也不容易,完全看不出他們是真的胸有成竹,還是淡然處之了。

馮紫英倒也能理解,無論結果如何,作為士人領袖的風範還是要保持著,起碼要給旁人和同僚留下一個勝固欣然敗亦從容的偉岸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