勸一勸?

趙煦回頭,看著身後帷幕裡的向太后。

腦海中回閃著上上輩子,他要廢掉如今那位太皇太后的時候,向太后帶著他的生母到面前的時候的場景。

向太后就是這樣的性子。

只要事情沒燒到她身上,她就喜歡和稀泥。

在現代,趙煦看的史料裡,她在趙煦暴卒後,也嘗試和了一下稀泥。

可惜效果不太好。

等向太后一死,蔡京反手一個元祐黨人碑就完全摧毀了這位太后的全部努力。

這很正常,舊黨貶死了那麼多新黨,新黨上臺又貶死了更多舊黨。

你說不打就不打了?

有這麼容易的事情?

不過,向太后的面子,還是要給的。

勸,是可以勸的。

趙煦稍稍清了清嗓子,看向帷幕另一側的太皇太后,低聲道:“太母,父皇剛剛升暇上仙,左相乃是父皇股肱,不可深貶啊!”

若是連王珪這樣的一個人,都要看在大行皇帝的顏面上,不可深貶。

那麼,那些大行皇帝生前並沒有要廢掉的法令和政策呢?

誰敢輕言廢棄?

誰又還敢和趙煦上上輩子一樣,直接無視他這個坐在御座上的孝子?

嶺南的荔枝雖然好吃,可一年只能吃兩個月啊。

想清楚吧!

留學十年,趙煦在現代學到最重要的知識之一就是:即使是一個垃圾,在真正的運營達人手中,也能發揮它的價值。

用一個王珪的暫時平安,來換太皇太后和司馬牛之間出現裂痕,很划算。

趙煦的話,不輕不重,在這個小殿中,清清楚楚的落到了太皇太后和司馬光耳中。

這就讓帷幕後的太皇太后不得不退讓。

因為她想起了一個重要的事情——過猶不及!

假如,她在六哥抬出了大行皇帝的情況下,還要執著於剝麻王珪,深治其罪。

哪怕現在的六哥反應不過來。

他長大了呢?

這欲蓋彌彰,弄不好就要弄巧成拙了。

於是,她也只能是氣呼呼的說道:“既然是官家求情,老身看在大行皇帝的面子上,便且饒他死罪!”

“然則,國家法度,不可輕廢!”

“即使不能深罪、剝麻,罷相制書之中,也必須寫明王珪所犯種種罪過!”

“尤其是當日都堂上,他竟敢說那樣蛇首兩端,不顧大義的話!”

“此誠老身心頭之恨,若大行皇帝知道了,怕也輕饒不得!”

這個事情對太皇太后尤其重要。

她必須告訴天下人,告訴六哥——王珪那個混賬在都堂說那樣的話,和老身和高家和雍王沒有任何關係。

這都是他自己胡說八道!

只要把王珪的這個罪名,寫到罷相制書上,宣告天下。

那麼,將來哪怕六哥想查,也不會查到這個事情上來。

這樣,二月以來,雍王在宮中的所作所為,六哥大抵就不會深究了。

哪怕是看在她現在的態度上,也不會追查下去。

太皇太后想到這裡,就深深的看了一眼,趙煦坐的地方。

小小的官家,坐在御座上,隔著珠簾,可以看到他的小臉上浮現出絲絲感動。

這孩子實在是個天性純良的好孩子啊!

太皇太后不禁為她曾經昏了頭縱容雍王做的事情,感到後悔和懊惱。

向太后在宮中,是親眼看到那一切事情,那種種變化的。

所以,她深深的看了一眼姑後所在的地方,然後就出來給姑後背書了:“娘娘所言甚是!”

“王珪當日所說的話,簡直不配為人臣!”

“更辜負了大行皇帝對他的恩遇和厚待!”

“實在是國法難容,天理難容!”

“然而念及他乃大行皇帝所拜宰相,念及士大夫體面,念及祖宗恩遇宰執的法度,可以從輕發落,但其罪名必須昭告天下!”

這也是向太后的底線。

士大夫體面可以留。

可以不深治其罪,可以不對他剝麻。

但,罪名必須公開,必須在制書中說清楚——我們兩宮不是瞎貶宰相,實在是他做的太過分了。

司馬光看到這個情況,心滿意足的持芴而拜:“太皇太后發慈聖之心,皇太后恩恤宰臣,皇帝陛下愛護老臣,實乃天下之幸也!”

“臣以為,太皇太后、皇太后,實乃女中堯舜,當為青史賢后典範,來日史書上,太皇太后、皇太后必能因今日善舉而據有一席之地!”

司馬光的話一出,趙煦的眼皮子就跳了跳。

來了,來了,女中堯舜他來了!

帷幕中的太皇太后的臉色,在聽到司馬光的話後,也終於散去了原本的陰霾。

向太后則不用看也知道,肯定很開心。

趙煦明白即使兩宮知道,司馬光是在說好話,是在拍她們的馬屁,恐怕也會因為司馬光這個‘女中堯舜’的評價而沾沾自喜。

原因?

這是司馬光說的啊!

寫資治通鑑,評論古今帝王將相,針砭上下歷代得失的司馬光的話啊!

這就是身份頭銜帶來的特殊性。

一本資治通鑑,給司馬光積累了太多政治聲望。

也讓他得到了太多不屬於他的東西。

……

接下來的時間,就變得枯燥乏味。

司馬光和兩宮之間,也再無之前那樣的密切交流。

於是,很快陛辭的流程就走的差不多了。

司馬光站起身來,持芴而拜,就要拜別兩宮和趙煦。

在這個時候,石得一從小殿外,有些略顯慌張的走進來。

當然,他也可能是故意的。

不然的話,他應該從小殿後面的側門進來,直接到帷幕裡去,這樣趙煦就不會看到他。

所以,趙煦在看到了石得一的模樣後,立刻就問道:“石得一,慌慌張張的,怎麼回事?”

於是,帷幕後的兩宮,殿中的司馬光,都看向了那個慌慌張張的從殿門一側進來的內臣。

石得一立刻恭身一拜:“殿中失儀,臣死罪!死罪!”

“怎麼了?”向太后搶走太皇太后前問道。

她現在對石得一越來越信任,也越來越看重。

實在是石得一掌握的邏卒,可以在汴京城裡,蒐集到大量的民間議論和民間輿論變化,讓她可以在宮裡面也知道外面在說什麼?

石得一當即答道:“奏知皇太后殿下、太皇太后殿下、皇帝陛下……”

“皇城司探事司報告……”

“左相郇國公王珪,薨了!”

嗯?

帷幕後的兩宮,不敢置信的驚撥出聲。

司馬光更嗖的一下就站起來了。

就連趙煦也有些搞不清楚了。

“怎麼回事?”他問道:“左相身體一向硬朗,即使近來抱病在家,也不該如此毫無徵兆的薨逝……”

司馬光點點頭,確實如此。

王珪那個人的年紀比他還小,而且也沒聽說過有什麼病。

怎麼就忽然死了?

難道是?

司馬光的眼睛瞥向帷幕之中。

雖然那種事情在大宋不大可能發生。

可也說不準。

對吧?

司馬光修史,所閱讀的史料,是天文數字級別的。

尤其是那些大行皇帝賜下的孤本、珍品,記錄著從漢以來的種種秘聞。

所以他知道,自古以來,皇室要殺人,其實不需要用刀子,有些時候連獄卒都不需要。

一杯毒酒、三尺白綾、一塊黃金,若被一個拿著宮中信物的人,送到大臣手中。

這個大臣敢不死嗎?

甚至,都不需要帶任何東西,那個人只需要暗示一下。

自知處境的臣子,識相的話就會在使者離開後自我了斷。

就像是越懿王,太宗只和他說了一句:汝自為之。

他就已經完全理解了,回家就自刎而死,連血濺殿堂都不敢!

讓司馬光尤其敏感的是——章獻明肅垂簾時期,宰臣曹利用,就是章獻明肅身邊的內臣逼死的。

現在,垂簾的太皇太后,會不會學章獻明肅?

司馬光不知道,也無從猜測。

他只能看向那個進入小殿的老內臣。

只聽那個叫石得一的內臣奏道:“啟稟陛下、太皇太后、皇太后,探事司言:郇國公乃是在一個多時辰前,聽到一首歌謠後,怒罵不止,吐血而死!”

“歌謠?”帷幕後的向太后好奇的問道:“什麼歌謠?”

一首歌謠,能氣死一個宰相?

會不會太誇張了?

但向太后內心的好奇心,卻又驅使著她迫不及待的想要了解——究竟是一首什麼樣內容的歌謠,竟連王珪這種被人罵做三旨相公的老臣都能氣死?!

石得一將袖子裡取出一張白紙,捧在手中,呈遞到了趙煦案前。、

趙煦低頭一看,就樂了起來,然後將之送到了帷幕裡,拿給向太后看。

向太后接過去,放在面前一看,神色頓時變得古怪起來。

然後她將這紙親自拿到了太皇太后面前:“娘娘,看看吧!”

太皇太后看了一遍,卻是笑了起來。

“這就是所謂的千夫所指,所謂的人言如刀吧!”

她隔著帷幕,看向那個在殿中站著的老臣,吩咐道:“粱惟簡,拿去給司馬相公看看,看看這位大行皇帝所拜的宰相,都堂上的宰臣,在汴京百姓心中是一個怎樣的人吧!”

於是,那張紙被粱惟簡送到了司馬光手中。

司馬光攤開來一看,臉色頓時精彩至極。

紙上是一首文采勉強湊合,但用詞詼諧的歌謠。

其詞曰:左相當國子孫富,一生無名只有錢,諾諾佞翻王特進,孜孜留得張觀察,欄杆井上休言戲,政事堂中不計年,東府自來無土地,直須正授不須權!

紙上另有一行字寫:又聞近來有人於左相府外,日夜做歌:玉禹玉禹,精神滿腹,除卻脫空,十相俱全。

字字如刀,句句如箭。

司馬光覺得,若他是王珪,聽到汴京人傳唱這麼一首完全否定和推翻他一生的歌謠,大抵也會怒極吐血!

此士大夫之所不能忍受之恥!

注:這首汴京市民的歌謠是王珪死後流傳開來的。

我這裡改動了前面兩句和後面的一個稱呼。

前面兩句的原文是:太師贈誥子孫煎,身前無名只有錢。

王特進,就是王安石,他是特進元老、司空。

原文裡是張觀察是宋昭宣,也就是宋用臣,但此時因為六哥把宋用臣召回大內,又要開放堤岸司進行撲買,宋用臣的嘲諷作用失效,汴京人自動集火到地位最高的內臣身上,也就是張茂則,張茂則此時的遙郡官是利州觀察使,所以一般稱呼張觀察。

這個事情特別有意思。

王家人因為這個事情後來去告官,告到了蔡京面前,在官衙上被無數人圍觀,引發鬨堂大笑。

連蔡京都跟著一起笑,可見王家的名聲之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