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宋,女戶、單丁戶和僧道一樣,都是官府歧視的物件。

因為這些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不能給國家繁衍生息。

自然,就會被重拳出擊!

王安石變法後,尤其如此。

現在,韓絳也打上了這些人的主意。

趙煦自不會攔著。

畢竟,這些人趙煦也很討厭。

既不肯改嫁,也不肯成家,甚至還有人乾脆去當了和尚、道士、尼姑……

不加這些人的稅,把他們逼去改嫁、成家、立業。

這大宋江山,豈不是藥丸?

不過,這些話是不能說的。

尤其是不能在兩宮面前說!

原因嘛也很簡單,涉及僧道,而兩宮崇佛。

所以,趙煦道:“太母、母后,以兒看,韓相公的條例雖然是要給女戶、單丁以及僧道加稅,但也不多……”

“五等戶以下的役錢,一年不過幾百文……”

“減半之後,分攤給女戶、單戶、僧道的也不過一歲兩三百文而已……”

這是實話,但也是謊話。

因為,一戶確實如此,但一個縣的五等戶加起來有多少呢?

再怎麼說也有兩三百戶吧!

而這個縣的女戶、單丁、僧道加起來,肯定遠遠少於五等戶。

何況,韓絳還把鄉村戶裡戶等在三等以上,但土地少於二十畝、男丁不足二人的家庭的役錢也一併減半。

這樣,攤在女戶、僧道等頭上的役錢,恐怕就有些多了。

可,這有什麼關係?

有錢人,肯定交得起。

交不起的,那就改嫁、成親、還俗!

反正,讓這些人哭,總比讓五等戶哭要好。

這也是能者多勞!

兩宮的數學都不算太好,同時也遠離著民間。

哪裡知道這其中的彎彎繞?

見趙煦說的認真,也感覺確實有些道理,便點了點頭。

“那寬剩錢的事情……”太皇太后問道:“官家有沒有想法?”

韓絳役法條例裡,除了改革了役法徵收。

將農村三等戶以下、城市五等戶的役錢(免行錢)全部減半徵收,並將這些人的負擔轉嫁給了女戶、單丁、僧道之外。

最重要的變革,就是增加了地方寬剩錢的額度。

毋庸置疑,這觸動了兩宮的敏感神經。

因為兩宮就算是深居深宮,不知民間疾苦。

但她們肯定知道,大宋立國的根基是什麼?

強幹弱枝,中央集權!

而寬剩錢,卻是王安石變法時,增加地方財政供給的配套政策。

或者說是王安石拿來收買地方基層官員,推動新法的胡蘿蔔。

現在,韓絳的役法條例,卻進一步增加了地方寬剩錢的額度。

兩宮對此,自然很忌憚。

因為這可能動搖,整個大宋王朝的財政體系!

趙煦上上輩子,曾君臨天下,執掌大權,當然明白兩宮在顧慮什麼?

所以,他沉吟片刻後,道:“太母,孫臣以為,韓相公所議也不無道理……”

“朕近些時日,在集英殿聽經筵,先生們也談及了祖宗財政之制……”

“乃是以強幹弱枝之策,以定天下,絕藩鎮之禍!”

兩宮聽著,都是微笑著點頭。

“官家說的是……”太皇太后更是道:“此乃祖宗制度,當年,慈聖光獻和英廟,都曾告誡過老身和先帝……”

“五代藩鎮之禍,不止是驕兵悍將,也是地方財稅太重,不聽中樞號令所致!”

中唐之後,藩鎮割據。

割據的不僅僅是軍隊,還有地方的財稅!

恭順的藩鎮,會定期向長安納貢,送錢送物送糧。

不大恭順的,就看自己的心情。

而最不恭順的那幾個,乾脆是關起門自說自話。

一個個藩鎮,就是一個個獨立的經濟圈。

到了五代,就更不要說了!

所以,大宋建立後,有鑑於藩鎮之禍,地方勢力強盛的教訓,開始進行中央集權。

於是,在大宋,不僅僅一切軍隊指揮、調動聽中樞。

一切財政收入,也全歸中樞!

地方的自主性被壓縮到極限。

“娘娘說的是……”向太后附和著。

趙煦則點頭:“太母所言甚是,此正祖宗智慧所在!集英殿上的諸位先生,也多有誇讚……”

“只是……”趙煦看著兩宮的神色,道:“孫兒卻以為,凡事過猶不及!”

“這些日子,孫臣在經筵上,常常和範學士(範純仁)、呂侍講(呂大防)等先生請教地方情弊……”

“皆言,地方之弊,患在地方錢少難為……”

“尤其是小事、瑣事,常常匱於錢少,而不能為……只能坐看其滴水穿石,逐漸敗壞!”

說到這裡,趙煦就嘆道:“故而,孫臣以為,韓相公許是也考慮到這個……”

“想叫地方多些錢做事,不必事事與朝堂商議。”

兩宮聽到這裡,也都有些釋然。

但她們依舊放心不下。

畢竟,地方上若是錢多了,就可能甩開中樞,自行其是。

這是唐代的教訓!

像安祿山為什麼能反?因為人家左手兵權,右手財權。

於是,向太后道:“吾與太母,皆擔心地方勢大,將來難制!”

趙煦笑了笑,道:“此事好辦,定下條貫,規定這些新增的錢帛,只能用於瑣事、小事,只能用於修補……”

“譬如二十、三十人之役,而超過這個限制的事情,便只能由中樞做主!”

兩宮聽著,感覺有些道理。

趙煦趁機繼續勸道:“再者,只是在開封府試行而已。”

“京師之內若有不便,即時調整就是!”

兩宮這才終於被說服。

太皇太后道:“便且看看成效吧!”

……

都堂。

韓絳站在令廳後的花園。

看著花園之中已經漸漸枯黃凋零的草木,他的心情有些忐忑。

他知道他在挑戰什麼?

但他不得不那樣做。

數十年仕途,在地方流轉的經歷,使韓絳很清楚,在大宋地方為官,除了元老重臣外。

大多數人想要做事,千難萬難。

所以,王安石變法,才要在免役法、免行法上配套一個寬剩錢政策。

這個政策,是韓絳最欣賞的。

也是最受地方好評的。

因為寬剩錢,真的可以解地方燃眉之急。

“右揆在憂心兩宮?”章惇不知道在何時,出現在韓絳身旁。

韓絳沒有說話,這自然就是預設了。

章惇呵呵的笑了笑,道:“下官以為,右揆不必憂心……”

“天子必會為相公條例說好話的!”

韓絳回過頭,看著章惇,良久道:“子厚難道不知當年王介甫為了這寬剩錢,在先帝前進言、勸說了多久?”

對地方來說,寬剩錢增加當然是大好事。

不僅僅可以讓地方官可以做更多事情,也可以讓他們的政績更好。

但天子就未必了。

寬剩錢多了,地方上對中樞的依賴就會降低。

這對於大宋官家們來說,幾乎就和要他們的命沒有區別。

也就是王安石,當年苦口婆心,才說服了先帝。

現在,兩宮聽政,天子幼衝。

韓絳真的憂心,兩宮會出於祖制而否決他的提議。

可增加寬剩錢,卻是他韓子華最重要的政治抱負。

不然,他為何要來汴京趟這潭渾水?

在洛陽享福不好嗎?

章惇輕笑了兩聲,道:“右揆該不會以為,役法檢討這麼多日子,天子沒有聽說右揆想要提高寬剩錢的想法?”

“既然天子沒有立刻反對,甚至一句話也沒有評價過……”

章惇微笑著:“那就說明天子是支援右揆的!”

韓絳聽著,眼睛亮了起來。

確實!

天子控制著探事司,這如今是都堂宰執人盡皆知,卻無人願意點破,更不肯說出口的秘密。

畢竟,那個《汴京新報》用的是沈括的活字印刷,使得是大內製造的油墨。

就連平素髮行,都是在新城的染院——而染院旁就是專一製造軍器局。

只是……

天子為何會支援提高寬剩錢在地方的比例?

他就算是天授其才,也應不會知曉地方上的事情吧?

難道說……

先帝?

不可能!

韓絳立刻搖頭,先帝不可能教天子這些事情。

韓絳正想著,令廳外就傳來了歡呼聲。

“兩宮慈聖旨意……”

“已允了役法條例在開封府試行!”

韓絳猛然抬頭,一臉錯愕的看向章惇:“子厚,是怎麼知道的?”

章惇笑起來:“猜的!”

他笑的無比燦爛!

因為他已經靠近了真相。

……

趙煦回到福寧殿中,他坐到了那張為了他而特製的書案前。

看著書案上擺著的那些東西。

他的父皇對地方寬剩錢的諸多批示。

趙煦凝視著這些奏疏上的文字,也回憶著上上輩子他親政後的事情,更想著在現代留學時的所知所聞。

寬剩錢是什麼?

就是地方軍州,在免役錢/免行錢外,允許增收的額度。

這部分錢,是作為地方軍州經費使用的。

王安石變法,最初定下的寬剩錢標準是兩成。

也就是在免役錢/免行錢外,額外增收兩成,作為地方軍州的機動經費。

自然這是一個給大宋財稅體制打的補丁。

在一切財稅皆歸中樞,一切支出皆由中樞決定的大宋,地方的財權小的可憐,因為大部分收入,都需要上繳中央。

英文烈武聖孝皇帝三十二個封樁庫的錢,大部分都是地方轉運而來。

同時在地方上,那一個個常平倉裡的錢糧,在法理上也是屬於中樞。

地方官只有保管權,而沒有使用權。

這是大宋體制的痼疾。

也是一個困擾了百年的難題。

便是在現代,這個問題似乎也沒有解法。

地方錢太多,獨立性就會增加。

地方錢太少,則什麼事情都做不了。

所以,王安石變法在免役法和免行法上,才配套了寬剩錢制度。

一方面是爭取支援,另一方面,則是刺激地方活力,讓地方可以做更多事情,而不是人浮於事。

如今,韓絳請求,從原本應該上繳中樞的免役錢/免行錢的結餘中,額外劃出兩成到五成給地方軍州作為經費。

趙煦自然是支援的。

原因很簡單——趙煦清楚,現在的情況是地方錢太少,做不了太多事情。

所以,他支援增加地方經費。

但,等到了將來,地方錢多了,他同樣會讓人將這些多的錢想辦法收歸中樞。

這是他在現代留學的時候學到的。

央地實力,應該維持平衡,地方太弱不行,地方太強同樣不行。

同時,這也是趙煦上上輩子的教訓。

紹聖紹述的時候,他太年輕,也太喜歡錢。

所以,雖然將舊黨的政策幾乎全部廢除,卻忘記了廢除一個最大的弊政——寬剩錢收歸中樞!

是的,在元祐時代,為了盡廢新法,司馬光等人將本屬於地方機動經費的寬剩錢,全部收歸中樞封樁庫。

直接導致地方停擺——好多事情,一下子沒了錢去做,地方官們就只能八仙過海各顯其能。

然後……

幾乎所有人做出了一個相同的決定,再苦一苦百姓!

而這個弊政,到紹聖時代,還是沒有改過來。

如今,趙煦終於有機會,將其改正了——就算割韭菜,也不能把根刨了啊!

今天查資料,查了大半天~~~~但依然被繞暈了,所以本章對寬剩錢的說法只能說大體正確,細節上肯定有錯漏,請多多包涵。

PS:感謝:電飯煲菜譜的萌主,俺七號以後一起加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