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十月乙酉(24)。

汴京城已經變得越來越冷了。

寒風呼嘯中,幾個賣報的童子,沿街叫賣著。

他們雖然已經穿上了厚厚的麻布,但依舊被凍的小臉通紅,鼻涕橫流。

好在,他們看上去營養還不錯。

面色紅潤,頭髮也比較乾淨。

不再是最初那些髒兮兮的滿大街亂竄的孩子了。

“賣報……賣報……”

“今日份的汴京新報嘍……”

“西夏國王秉常及太后三日之內,相繼去世……天子遣使致哀……”

更有那比較機靈的孩子,開始用著語言挑逗路人的好奇心:“本報評論員胡飛盤對此做犀利點評!”

於是,一個騎著馬的老人,勒住了韁繩。

他的隨從們旋即停下來。

老人看向路邊叫賣的童子,非常好奇,他對那童子招了招手。

“客官可要買報?”那孩子看向他,頗有禮貌。

老人問道:“多少錢?”

“五錢!”童子微笑著說道:“客官,很划算的……”

“五錢而已,既能買到當今天下大事,也能知朝中大臣變化……”

“更能看到胡飛盤的準確點評!”

老人聽著這個孩子的清楚的話語,從兜裡數出五個銅錢遞了過去,然後問道:“汝識字?”

孩子答道:“識得一些……”

“為何不去讀書?”老人好奇起來。

“俺有讀書……弟弟妹妹都有讀書……”

“嗯?”

“俺們把每天的小報賣完了,就可以去讀書……有先生教俺們呢!”這個孩子看著不過十一二歲,但在老人面前,卻不卑不亢。

這讓老人不由得高看了一眼,於是問道:“汝父母呢?”

孩子低下頭去:“俺爹前年病死了,俺娘就改嫁了……”

“哦……”老人更好奇了:“既然如此那汝讀書的錢從何而來?”

“報館的會首,請的先生……”孩子也不隱瞞。

“會首請的?”老人感覺彷彿在聽神話。

這大宋的會首們,出了名的吃人不吐骨頭。

怎麼可能會花錢請人教這些孩子讀書?

“會首說,俺們要賣報,就得識字……故而請先生們教俺們識字……”

“哦……”老人若有所思的點點頭,然後他想起了一個事情,問道:“汝可愛識字?”

孩子歡喜的點頭:“自然愛!”

“為何?”老人問道。

“因為識字多可以拿賞錢……”

“識得一百字,並會寫出來,就給一貫錢……五百字又是一貫錢,一千字、五千字更有賞格……”

老人聽完,對童子拱手:“多謝!”

他拿著那小報,看了一眼。

確實和範祖禹所言一般,這汴京城新出的這個叫‘汴京新報’的小報,迥異於過去一切小報。

它不僅僅比過去的小報要大好幾倍。

而且,排了好幾個不同的版面。

老人想起了童子方才所言,他嘆道:“這‘汴京新報’的會首,居然別出心裁,想出了以錢賞童子識字之法……”

“定是一位熱心教化,有志於聖人之道的大儒……”

於是,他就對自己身旁的一個元隨吩咐:“去打探一下,這‘汴京新報’的會首姓甚名誰,何方人士……”

“老夫欲親自拜謁之!”

大宋不立田制,不禁兼併,自然也不禁人為商。

商賈子弟出身的進士要多少有多少!

甚至還有幾個狀元、宰執都是商賈子弟。

譬如馮京,就是商人之子!

自然,官宦人家士大夫子弟經商的也有無數。

不會有人鄙視或者嫌棄他們。

只會羨慕、崇拜這些能賺大錢的人家。

原因嘛?

當今天下,有錢的商賈,都是皇親國戚!

公主、郡主,他們或許娶不到。

但兩千貫一個的縣主,這些奢遮人家娶了不知多少。

汴京城各大行會的會首、首領,哪家祭祖不是跪一地縣馬?

當商賈形勢戶們,進可以讀書考取功名,退可以娶皇室宗親和皇家攀上關係的時候。

誰還能歧視、非議他們?

無論新黨、舊黨,都有大批商賈子弟。

擅長理財的人,更是為朝野重視。

譬如前不久,江淮路轉運使蔣之奇就被提拔為龍圖閣直學士知成都府,一越而為待制大臣。

而蔣之奇,就是以理財聞名。

所以,和商賈往來,對士大夫們來說,屬於很正常的人際往來。

將那元隨打發了去打探‘汴京新報’的會首姓名。

老人帶著其他人,騎著馬繼續向前。

穿過州橋,就到了他已經定下的一處官廨。

而在這裡,已經有很多人在等候了。

“司馬公……”範祖禹上前,就為老人牽馬,恭恭敬敬的道:“您總算入京了……”

老人正是剛剛從陳州任上被聖旨傳召入京的司馬光。

在範祖禹身後,十幾個在汴京城的朝官們,紛紛上前,對司馬光行禮。

他們都是仰慕司馬光已久的大臣。

在後來的史書上,他們有個共同的名字:朔黨。

……

正當司馬光被範祖禹等人迎入官廨時。

司馬光想要打探的那位汴京新報的會首,正在催促著人,將明日要發行的汴京新報排版排好。

“童提點……”門外傳來一個陰柔的聲音:“沈提舉剛剛遣人來問,大家撥下來的硝石何時可以送到?”

童貫聽著,看向了門外,看到了嚴守懃的身影,他當即笑道:“請轉告沈提舉,大家撥下來的硝石,咱家已經領到了,明日就可以交割!”

嚴守懃點頭,道:“如此最好!”

“如今正是火藥司的關鍵之時……這硝石是萬萬少不得!”他叮囑道:“若是短了硝石供應,誤了大家的大事,可是大罪!”

“咱家自然知道!”童貫道:“請沈提舉放心,明日咱家親自去左藏,將撥下來的硝石親自押送到火藥司!”

童貫現在身上的差遣挺多的。

權提點火藥司公事、同提點活字製備所、同管勾汴京交子務,還有這個不會記錄到官方檔案的不存在的權發遣《汴京新報》總編輯。

而他對外,還有個名字:胡飛盤。

這可是大家恩賜的名字。

童貫甚至動過念頭,乾脆把自己的本名,也換成胡飛盤得了。

奈何,大家不允。

只許他在《汴京新報》的印刷地,使用這個名字。

這叫童貫頗為遺憾。

……

司馬光在眾人簇擁下,步入那個數個月前就已經租下來的官廨之中。

下人們開始忙活起來,司馬光則和其他人,坐到了院子裡。

趁著範純仁帶人去煮茶的空當,司馬光,拿起了那張花了五個銅錢買到的《汴京新報》。

司馬光看著上面的版面,慢慢點頭,說道:“此小報倒是有趣!”

“不僅涵蓋了天下之事,登載朝廷邸報,還有點評……”

“這點評雖然粗俗,卻是易懂……”

他不說還好,一說其他人就嘆息起來。

特別是劉摯等人,一副愁眉苦臉的神色。

這就讓司馬光好奇了起來,問道:“莘老……緣何如此?”

劉摯拱手道:“司馬公有所不知,這‘汴京新報’如今每日發行數萬份之多……”

“以粗俗語言,寫天下之事……”

“特別是那個所謂的胡飛盤,胡言亂語,常常攪動輿論,鼓動無知愚民……”

這是現在御史臺的御史們,無分新舊,都無比頭疼的事情。

你想啊,一個每天能賣掉幾萬份的小報,輻射人口是多少?

不誇張的說,大半個汴京城都被其影響。

特別是下層的市民、百姓和那些低階官吏們,是最容易被其影響、煽動的。

輿論的主導權,現在不再是御史臺。

而是那些不知道躲在那裡的小報印刷工和那個所謂的胡飛盤。

司馬光卻不以為意,搖搖頭,道:“防民之口甚於防川!”

“自仁廟以來,小報就已存在,乃溝通內外,影響大內的必要之物……”

“莘老言之過分了!”

劉摯嘆道:“司馬公,您是有所不知啊……”

“自從這汴京新報出現以來,其他小報,都已經幾乎銷聲匿跡了……”

“如今,汴京內外,都以得一份汴京新報而自傲……”

“長此以往,國家喉舌,不知為誰所控!”

這正是他們擔心的事情。

也是他們恐懼的事情。

發聲的渠道,被一個來歷不明,不知所謂的傢伙掌握了。

他現在確實是規規矩矩。

只是用些粗俗語言,講些販夫走卒聽得懂、喜歡聽的事情。

可將來呢?

司馬光聽著,算是明白了,他微微點頭然後問道:“君子士大夫們,為何無人效仿?”

“老夫觀這小報,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劉摯答道:“吾等倒是想效仿……奈何沒有這門印刷的技術……”

“聽說,這‘汴京新報’乃是用的專一製造軍器局專門為天子製備的‘活字’……”

“其法至今依然是宮中秘法……只有那汴京新報之人在外使用……”

“所以好多人說,這汴京新報背後,不是姓向就是姓高……那所謂的胡飛盤,恐怕是高家、向家的世僕!”

司馬光聽著,若有所思,然後道:“待老夫入宮,見了陛下,定在陛下御前進言請陛下將活字之術公開……叫天下人皆可用之!”

對此,司馬光有著十足的信心。

因為這些日子來,他不斷上書,天子總會回覆,還請教了他許多事情,甚至在一些問題上,採納了他司馬光的建議!

如今,他既入朝,區區小事,陛下自會欣然應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