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太后的生辰過後沒兩天,趙煦就多了一個弟弟。

是的,英文烈武聖孝皇帝在駕崩半年後,又多了一個皇子。

當這個弟弟被人抱著,送到趙煦面前時。

趙煦看著在襁褓裡,皺巴巴的小傢伙,就笑了起來:“皇弟真可愛……”

然後就掉下了眼淚:“父皇若在,不知該有多高興……”

左右都低下頭去。

趙煦則已經再次笑起來,下令:“命太醫局遣太醫,日夜不休,顧看皇弟……”

“是……”馮景領命。

於是,趙煦就命人將剛剛出生的十四弟,小心的送回其生母林氏處照看。

而他這個哥哥的愛,也就到此為止了。

以後再見,就是賜名、授官的時候了。

趙煦回到福寧殿,繼續開始他的看書之旅。

《禮記》難不住他,但李覯的文章,卻得用心思。

人設這個東西,是需要維護的。

而且不能崩塌,崩塌了就會被人看出虛實。

而帝王大忌,就是被人知道自己的虛實。

所以,趙煦最近一直用心功課,只在閒暇之時,不時召見派去沈括身邊的內臣,詢問專一製造軍器局內的進展。

而那些內臣中,一個叫童貫的傢伙,因此進入趙煦視野。

趙煦召見了兩次,聽了童貫的報告後,就知道這個內臣貫會察言觀色,而且心思細緻,真不愧是後來的童太尉。

於是,就將他提拔成了權提舉火器司使,讓他協助沈括,主持火器司的試備諸事。

對有能力的人,趙煦從不在乎他們的私德。

時間,就這樣飛速而逝,八月轉瞬而過,九月眨眼就到了。

趙煦按班就部的,扮演著他的角色。

而朝堂上的群臣,則已經在開始給英文烈武聖孝皇帝的葬禮,做最後的安排了。

九月壬辰(初一),西京左藏庫使、高州刺史竇仕宣,內侍押班趙世長為大升轝編欄儀仗,入內副都知石得一為都大巡檢,秀州刺史向宗良、左藏庫副使石璘為大升轝巡檢。

九月癸巳(初二),正式頒佈大行皇帝廟號諡號於天下軍州。

禮部言;大行皇帝虞主回京,至瓊林苑權奉安,依故事乞皇太后行奉迎之禮。

恭依之。

九月甲午(初三),馬步軍副都指揮使、榮州觀察使苗授為山陵都護,步軍都虞候、雄州團練使、新知延州兼鄜延路經略使劉昌祚為靈駕一行總管。

這些人事任命下達後,加上英文烈武聖孝皇帝駕崩之初,就已經任命的山陵使蔡確、禮儀使韓忠彥、儀仗使王存(原黃履,黃履罷,改王存)、滷薄使許將、橋道頓遞使蔡京。

所有治喪、駕送大臣全部就位。

於是,兩宮下詔:本月已亥(初八),群臣集於福寧殿,聽孝子嗣皇帝煦恭宣英文烈武聖孝皇帝哀冊。

禮部和翰林學士院,聯合撰寫的哀冊,隨之呈遞到了趙煦手中。

……

趙煦看著御案上的哀冊。

其以階玉製成,每冊條以六十,一共五十條書其文字。

玉冊使金鍍銀,含稜遍地合羅花,用盤龍裝;以紅錦托里,穿聯冊用的是銀絛,另以兩頭銀絲結花二朵在玉冊兩頭,襯冊用條錦墊。

趙煦伸手撫摸片刻,然後閉上眼睛問著身邊的石得一:“有司選定了靈駕發引之日了嗎?”

石得一恭身拜道:“奏知大家:已定吉日:十月丁卯日(初六),靈駕自景靈宮發引……”

“諸妃嬪、大臣共送永裕陵……”

“山陵如何了?”趙煦問道。

“右相親督,據說甚為壯觀,風水秀麗……”石得一答道。

趙煦點點頭,籲出一口氣。

他知道的,屬於他的時代,已經開始了。

他的父皇,在下葬之後,虞主回京,就徹底成為了神靈、先帝。

再過兩個月,連元豐的年號也會被改成已經選好的元祐。

……

宋用臣策馬,在數十騎隨從的簇擁下,衣衫不整的從山林中出來。

雖然狼狽不已,雖然疲憊不堪,但他的臉上,滿是興奮之色!

按照旨意所說,他已經在這萊州、登州的山川之中,勘察了一遍。

果然如大家所說的那樣,萊州、登州的金礦,不止玲瓏山一地。

而是廣泛存在於萊州、登州的山川、河流、溪谷之內。

不止如此,他還在過去一個月的勘探中,發現了石炭、鐵礦、鉛礦等富礦資源。

而這些礦脈,好多都是在大家點名的方向甚至直接就是在大家點名的地方找到的。

宋用臣只是想著過去十幾天的勘探經歷,整個人依舊處於恍惚之中。

大家安坐於深宮之中,竟能知登、萊的礦脈所在!

難道……

大家晚上做夢的時候,有神明指點?

在宋用臣的理解之中,只能有這麼一個解釋了。

神人天授,所以才能有這天授之才智、見識。

才有可能知曉,這登州、萊州之間的礦脈所在。

宋用臣知道,他必須將這些事情爛在心中,除非大家讓他說。

……

元豐八年九月丙申(初五)。

趙煦從經筵下來,馮景就已經將一封臘封的密報,送到了他手中。

趙煦拿到手裡一看就知道是宋用臣的手筆了。

他將信拆開,便露出了笑容。

“善!”他讚了一句:“總算是找到了餌料!”

登州、萊州,有宋以來就是人盡皆知的黃金之地。

真廟景德年間,大將潘美就主持開發了萊州的玲瓏山金礦,此金礦迄今依然是大宋主要的官營金礦礦坑。

仁廟景佑年間‘登、萊金礦大發,四方遊民十餘萬,廢農桑而掘地採之,二十餘兩為塊者,取之不盡,縣官榷買,歲得數千兩’——這波淘金熱,開採的黃金至少十餘萬兩,但落到朝廷手裡的,就只有兩萬兩,其他的,都流入了民間。

所以,在大宋,登州、萊州有黃金是人盡皆知的。

但,為何沒有人去開採呢?

因為,真廟景德年間發現的玲瓏山金礦,隨著歷代的開採,已經漸漸枯竭。

如今每年只能出黃金數百兩了。

而仁廟景佑年間,發現的那個超級天然黃金富礦,則被聖旨下令封鎖,禁止開採!

為什麼?

因為仁廟覺得,這座金礦,應該作為京東路的儲備。

只有發生天災的時候,才允許百姓進去開採。

這叫以礦賑災!

效果確實很好——因為能去淘金的肯定是青壯,能率人淘金的肯定是鄉中有威望和號召力的‘有活力人士’。

這些人扎進了金礦,陳勝吳廣也就消弭於無形。

大災一過,就算是真的陳勝吳廣,也只能乖乖當趙宋的順民。

正是因此,萊州那座富金礦,才能儲存至今。

趙煦當然不能破壞這個祖制。

好在,登萊的金礦不止一座!

而且,到現在為止,最大的那個金礦,還靜靜地躺在萊州的掖縣(招遠)的群山之中,無人知曉。

趙煦派宋用臣去,就是為了找到它。

除了金礦,當地的鐵礦和鉛礦也是重要資源。

這一次,全部找到了!

如今的金價,大抵和銀價是一比十或者十二的樣子。

若是大規模開採,哪怕是現在的技術,最初幾年,也是至少一萬兩以上的黃金收入。

價值數十萬貫!

但趙煦不想讓官府主導而是想讓民間去開採。

可他也不好明發詔書的方式通知天下人。

所以……

趙煦將手中的信收起來,對馮景吩咐:“將石得一叫來……我有事吩咐!”

……

元豐八年九月丁酉(初六)。

一個平平無奇的早上,王大槍和往常一樣,踉踉蹌蹌的走出了武學旁的小巷,扶著牆壁,揉了揉不堪重負的老腰,嘴裡罵罵咧咧:“半掩門裡的娘們,果然招惹不起!”

“不僅僅要錢,還要俺的命,俺以後還是少來吧……”

他摸了摸已經沒有幾個銅錢的錢袋。

就算想來,也來不起了。

半掩門裡的娘們,雖然比瓦子勾欄裡的便宜大半。

但和其快活一晚,也要三五百文!

對於他這樣的人來說,屬於高消費了。

王大槍將自己兜裡的銅錢,都掏出來數了數。

就剩下幾十文了,得找個活計才行。

他想了想,就看向汴河方向。

去汴河的堆垛場裡抗包,是他這樣的小人物在汴京城生存下去的根本。

一天工錢一百文到一百五十文,但東家不管吃住,還得交一筆錢給介紹、擔保的牙人。

算下來的話,每天工錢到手其實也就八十文。

幹幾個月,扣掉吃食開銷,最多也就能攢下五六貫。

還不夠在瓦子裡快活半個月。

想到這裡,王大槍就啐了一口唾沫,打算回家去找阿母或者大兄看看能不能搞點錢花花。

他可聽說了,近來,他阿母和大兄的渾家,帶著幾個孩子一起給官家織麻袋,賺了許多錢。

大兄又跟著苗太尉,去了一趟河北救災。

聽人說,因為他發現了一個險情,所以太尉直接賞給了五十貫的賞錢!

這樣想著,王大槍就向著他家所在外城方向走去。

走到南燻門的時候,剛好遇到了南燻門下的肉販們,驅趕著數千頭豬入城。

幾千頭豬,同時從南燻門下的‘豬廊’裡被人驅趕著入城。

豬群哼哧哼哧著,渾身髒兮兮,甚至帶著很多糞便。

但汴京城裡的大小屠夫們,卻一點不嫌棄,反而一個個在南燻門兩側的柵欄裡,拿著眼睛,像打量著美人一樣,打量著被驅趕入城的豬。

他們在挑選著最大最肥出肉率最高的豬。

這是一門技術!

沒有十幾年歷練,根本學不來。

王大槍被豬群攔住了出城的路,沒辦法只能罵罵咧咧一聲,被迫留在柵欄內,等豬群被驅趕著進入南燻門內的豬圈中。

這個時候,幾個孩子,捧著一大撂還散發著油墨味道的小報,也到了柵欄裡。

“賣報……賣報……今日份最新的汴京新報……”

王大槍看向那些穿的破破爛爛的孩子,也看到了那些孩子的腰上掛著的錢袋子。

裡面的銅錢叮噹叮噹的響著。

他嚥了咽口水,心中的邪念,開始蔓延,但很快他就打了機靈,低下頭去,不敢再看那些孩子。

因為這些孩子,雖然大都是孤兒。

家裡也沒有什麼大人了。

但他們又隨身掛著錢袋子,銅錢叮叮噹噹讓人心動。

所以,汴京城裡的‘豪俠’們自然不會放過這些最容易劫富濟貧的物件。

然而……

所有敢對這些孩子下手的人,下場都極為悽慘!

就在幾天前,汴京外城的通化坊裡,曾經名頭最響的好漢張大拳頭,被開封府抓了。

聽說,開封府的官人,幾乎沒有審訊,就直接將其以‘強盜、傷人’的罪名,刺配熙河路。

刺配的犯人,可是要做最苦最累的活。

任是好漢,假若沒有靠山照顧,也撐不了三五年。

而張大拳頭不是第一個被開封府重拳出擊的人。

這些日子,汴京城起碼有十幾個類似的倒黴蛋,被刺配熙河或者嶺南了,甚至還有一個好漢,直接刺配了沙門島。

那可是號稱人間地獄,地上閻羅殿的地方。

去了的人,幾乎就沒有回來的!

而這些好漢,都有一個相同的死因——搶過這些沿街賣報的孩子!

被刺配沙門島的那個,據說是因為重傷了一個賣報的孩子。

而如今開封府的明府蔡學士,眼睛裡容不得沙子,最恨這種欺壓孤兒,傷害良善幼童的人。

傳說,這位明府親自給開封府的推官、左右都巡檢都下過死命令,要求只要有賣報的孩子報官,就要立刻從嚴從重從快處理!

於是,汴京城內外的好漢,現在看到這些沿街叫賣小報的孩子,哪怕明知道他們的兜裡有錢,也不敢動手。

在十幾個人頭的教訓面前,汴京城內外,再無人敢動這些行走的錢包。

王大槍自然也不敢!

“登州掖縣發現新的大金礦嘍!”

一個報童的叫賣聲,吸引了王大槍的注意力。

登州、金礦?

他嚥了咽口水,想起了故老相傳的登州採金。

那都不是採金,是撿金子!

據說現在汴京城的奢遮人家之一的張三果子行的起家人,就是慶曆年間在登州撿了三十幾兩重的狗頭金髮的家。

王大槍想到這裡,頓時上前,對那個孩子道:“給俺來一份,多少錢?”

“五錢!”那孩子裂開嘴,笑起來。

王大槍正要罵罵咧咧,他眼角餘光,看到了不遠處站在望火樓上的開封府的鋪兵。

於是他立刻笑了一聲從兜裡數出五個元豐通寶,遞了過去,豪邁無比的說道:“給灑家來一份!”

那孩子接過銅錢,仔細數了一下,然後就從手裡,將一份還帶著油墨味道的《汴京新報》遞到了王大槍手中。

王大槍接過小報,放在眼前看了起來。

他自然是識字的——他爹是上四軍的天武軍的禁軍。

上四軍的禁軍是大宋待遇最好的。

而且,他家也就兩兄弟,自然捨得出錢送他們去讀書。

畢竟,自真廟之後,國朝人盡皆知——讀書人最高!

汴京的百姓,只要有可能,都會供養孩子讀書。

奈何,他們兄弟不是讀書的材料。

特別是王大槍,只讀了幾年私塾,就再也讀不進去,私塾先生更是罵他榆木腦袋,說什麼都不肯再教了。

話雖如此,王大槍卻因此識字了。

至少看懂這汴京新報的內容沒有問題——這也是這份汴京新報能夠迅速席捲汴京的原因——只要有基本識字能力的人,都能夠看懂!

這可就太受汴京人的歡迎了!

將手上的小報看完,王大槍嚥了咽口水。

小報上的內容,叫他心潮澎湃。

特別是那個叫胡飛盤的所謂評論員的話,讓他心神搖動:老胡聽說,當年仁廟景佑、慶曆時,登州金礦大發,十兩、二十兩的金子隨便撿……現在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要發財嘍!

將小報緊緊在纂在手中,王大槍深吸了一口氣。

他知道的,他終於等到了改變自己命運的時機!

“俺就知道,俺這樣的好漢,豈能沒有用武之地!?”

現在,對王大槍來說,唯一的問題是盤纏去哪裡搞?

……

王大槍的家,在南燻門外的一處河灣。

這裡過去是禁軍營地。

後來駐泊在這裡的禁軍,被調去了沿邊,再也沒有回來過,這裡也就空了下來。

既然是無主之地,那麼,旁邊的天武軍官兵,自然不會客氣,立刻就將之變成了自己家。

官家們素來仁聖,自然不會和自己忠心耿耿的禁軍將士計較。

久而久之,這裡就成了民居了。

王大槍的父親生前很給力,所以除了房子,還給家人爭取到了院子後的兩塊一畝大小的菜圃。

可千萬別小看了這兩塊菜圃!

每塊菜圃,每年種的菜,賣給菜販子少說也是十來貫!

所以,這兩塊菜圃就是王家立命根生的本錢。

誰要動它們,王家就和誰拼命!

王大槍推開家門,老母親看到他,嫌棄的別過臉去,大嫂則立刻回到了家裡。

王大槍悻悻的摸了摸頭,他知道,嫂子嫌棄他,母親也對他失望了。

只有大兄依舊將他當弟弟看,時不時接濟一點。

“娘!大兄可在家?”王大槍問道。

他母親沒好氣的問道:“你回來作甚?又找你大哥要錢?”

“老婆子告訴你,想都不想!”

“伱大哥的錢,要留著給家裡的三郎和四郎讀書的……還要給大姐、二姐準備嫁妝!不是讓你拿去汴京城裡揮霍的……”

在大宋,女子出嫁到夫家後,地位高低常常是和嫁妝掛鉤的。

所以,生了兒子就笑得合不攏嘴,生個女兒便垂頭喪氣。

王大槍道:“娘,瞧你說的……”

“俺怎麼可能回來就是要錢的?”

“只是聽說大兄立了功勞,所以來慶賀……”

聽王大槍提起這個事情,他娘才終於有了些好臉色:“可不是!指揮官都說,俺兒將來能當官!”

這個時候,屋裡面走出一個鐵塔般的壯漢,他手中拿著一柄大斧,那是他的兵刃,每天都要保養,這壯漢自然就是王大槍的長兄王大斧。

王大槍一看,立刻上前,笑了起來:“大兄……”

“嗯!”這壯漢嗯了一聲,將手中大斧放下來,對王大槍道:“阿弟回來了?”

“阿兄……”王大槍攥著手裡的小報,神神秘秘的湊上前去,道:“有個事情,俺要和你商量商量?”

“什麼事?”王大斧問道。

王大槍將自己手裡的小報遞過去:“大兄請看……登州的金礦又大發了……”

“這是俺發財的時候了!”

“所以,俺想和大兄借點盤纏……”

“只求二十貫……”

“待俺發了財,一定十倍、百倍的報答大兄!”

今天欠一章先,算上上個月的三章,一共四章。

等七號以後,還完上個月月票欠債,就還這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