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煦停頓了一下,就又繼續說道:“此外,孫臣以為,身為開封府之首的知府,也不能免責……”

“更當嚴加訓斥!”

“孫臣明日,便將那蔡京叫進宮中,好好和他說一說,德教的事情!”

兩宮聽完,都笑起來。

太皇太后更是道:“官家且不忙將蔡京叫進宮中……且先將案子弄清楚再說……”

於是,便將一疊厚厚的奏疏,送到趙煦面前。

首先的,自然是開封府和祠部、大理寺之間的口水仗。

趙煦粗粗的捋了一遍,都是很正常的官署之間的互相攻訐。

蔡京和祠部、大理寺的行為,在邏輯上都很正常。

這是官僚系統的特徵。

對錯先放一邊,在外人面前,首先維護本部門的權益才最關鍵。

不然,下面的人就要離心離德了。

這個事情像極了阿雲案。

一個小事情本來只是大理寺和地方官之間的認知不同。

但最後,卻被裹上了新舊黨爭的意識形態,成為了一個站隊的問題。

不過,在這些奏疏往來中,趙煦並沒有發現,祠部或者大理寺宣稱自己已經得到了惠信僧的口供,掌握了開封府僧錄司胥吏貪汙的鐵證的事情。

趙煦眨了眨眼睛,想起了石得一報告的事情。

他就笑了起來。

這是在給蔡京挖坑呢!

於是,趙煦拿起最後一本,也就是劉摯彈劾蔡京的那本奏疏。

不得不說,劉摯的文字,犀利無比,而且極具煽動性!

他開頭就開明宗義說:看詳重祿吏人因事受俅,於法訐告。法之所當告,則告之所當受也!惠信之訟,祠部之行皆是也,不違於理也!

一句話,不僅僅將開封府徹底拉下水,劍指整個開封府。

同時也將惠信僧的狀告和祠部的行為劃了個等號。

惠信僧狀告,天經地義,祠部的行為,自然也是天經地義。

要是缺少處理相關事情經驗的人,搞不好就會被他這一句話帶進了溝裡!

但趙煦卻拿起筆,將這句話圈起來。

“太母、母后,這位侍御史,在偷換概念!”趙煦指著這句話,輕聲說著:“惠信僧狀告,固然天經地義!”

“但祠部的行為,應當商榷!”

“此涉父皇所定六察舉劾法也!”

趙煦的父皇在熙寧變法後,為了加強皇權,同時也為了監督文武百官,特別在御史臺設定了六察司,專門督查文武百官的行為。

同時也理順了監督、審查的程式。

有司各部都不得違背。

祠部拉著大理寺,不透過都堂,也不請旨,直接向開封府要公文的事情,不僅僅嚴重背離了歷代以來形成的條貫,也違反了六察舉劾法的規定。

跨部門審查,必須透過都堂,或者請旨。

上綱上線一點,祠部和大理寺這是獨走!

兩宮也聽政大半年了,當然知道什麼是六察舉劾法。

不過她們沒怎麼放在心上,沒有人提醒的話,一般想不起來。

趙煦點出這一點後,兩宮就都點了點頭,向太后更是欣慰的摸了摸趙煦的頭:“六哥對政事還是一如既往的聰俊!”

太皇太后也笑了一聲:“還好太后叫官家來看看,不然老身也差點要被人所欺了!”

笑聲中,這位太皇太后多少帶了些不滿了。

更是忍不住在心中道:“好你個劉摯,竟敢欺瞞起老身來了?”

“是不是覺得老身和太后,婦孺之輩好欺負?”

這樣想著,太皇太后就忍不住想起了那個已經被貶去了新州的李定。

李定不就是這個樣子嗎?

以為她們這些婦孺還有官家這個孩子好欺負。

手都敢伸進先帝留給官家的基業裡去了。

要不是官家謹記先帝教誨,就要被那個賊子得逞了!

想到這裡,這位太皇太后就暗暗的有些怒意了。

在心中忍不住已經將劉摯和李定聯絡在了一起。

趙煦則繼續拿著筆,在劉摯的奏疏上圈注。

事實證明,上位者想要找一個人的麻煩和問題,總是能找到的。

尤其是趙煦有心為之甚至故意解讀。

很快,劉摯的上書,就被趙煦圈了七八個地方。

最後,趙煦將筆一丟,問道:“太母、母后,這個大臣怎麼回事?”

“先是不顧六察舉劾法,偷換概念……”

“後面卻又模稜兩可,既言吏員受俅,又曰惠信僧或有誣告之處……”

“既說開封府有錯,又言祠部或有不當……”

“我雖然年幼,但也知道,這是蛇首兩端……”

兩宮本來看劉摯的奏疏,還覺得言之有理,說的也是冠冕堂皇正義凜然,幾乎都信了。

但現在被趙煦這麼一解讀,也不由得遲疑起來。

於是,重新拿起劉摯的彈章。

看著那些被趙煦圈出來的地方。

果然!

這個劉摯,真的一會說,祠部和大理寺或許是對的,一會又說,這個惠信僧所言,或許有些地方不對,是在誣告,可他也有說了對的地方。

一會又說,惠信僧若是無辜被刑,實在是不幸,胥吏受賄貪汙,卻因此逃脫罪責,實在是太幸運了,這種陰陽怪氣的話!

但下一句又話鋒一轉,說什麼假若惠信僧確實誣告,而官吏清白,卻不能得到彰顯這就敗壞了法度。

只能說,看文字這種東西啊,只要有傾向性,那麼就算寫的人出於一片公心,那也可以被指摘為大逆不道。

近有蘇軾寫詩:根至九泉無曲處,歲寒唯有蟄龍知,被王珪拿來做文章,說他有不臣之心。

未來還有清朝的文人亂寫的那些什麼‘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就被送一個全家套餐。

這文字上的事情,真的全看人的立場和想法以及需要。

甚至,皇帝真的想要搞人,都不需要有文字證據。

譬如秦檜用‘莫須有’三個字殺岳飛於風波亭——裝都懶得裝!就是想殺你,你能怎麼的?

現在,趙煦斷章取義,兩宮明顯也被跟著帶偏了。

當然,這也要怪這個劉摯,他這次是試探。

所以,沒有敢擺明車馬,亮明態度。

加上他本人可能也輕視兩宮,沒有認真檢查自己的文字——別奇怪,在大宋輕視婦孺的人很多。

而兩宮也都沒有表現出像章獻明肅那樣果決、聰明、狠辣的樣子。

難免有大臣輕視、懈怠。

於是就被趙煦先抓到了他偷換概念的行為。

然後一波帶走。

總之,這個劉摯輸得不怨。

“六哥之意呢?”太皇太后忍著怒火問道。

“換一個大臣,重新去查吧……”趙煦說道:“若劉摯所言屬實,那或許只是他用詞不慎,考慮不周……”

“那若他所言虛妄呢?”太皇太后問道。

“欺君!”趙煦毫不猶豫的道:“而且,還是心懷叵測,窺探兩宮!”

太皇太后和向太后對視了一眼,她們自然明白趙煦在說什麼?

這哪裡是欺君?

這是欺負她們兩個婦人,不懂朝廷制度、法度,用文字煽動她們。

這是有恃無恐!

跟那個李定,一模一樣!

都是在看著趙家現在孤兒寡母,就以為好欺負了,好騙了。

這個事情,一旦查實這個劉摯,果然是在欺君,那就絕不能輕饒!

兩宮在這個剎那,達成了一致。

原因很簡單——柴家當年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們還不知道?

無非不過是周世宗死的太早,留下了孤兒寡母。

小皇帝,沒有能力治理國家,太后也沒有,更沒有足夠強力的外戚、宗室幫忙鎮住上下的異動,約束朝野的窺伺。

朝野上下,都看的仔細。

於是,陳橋的事情順理成章的發生了。

雖然,如今已非五代,軍頭們看上去也都服服帖帖,恭恭敬敬。

但這種事情是絕不能給任何人看到任何可趁之機的。

不然,野心家就會接踵而來。而篡國大盜,可能就會在這些人裡誕生。

於是,向太后不動聲色的問道:“派誰去查呢?”

趙煦笑了一聲,道:“就叫都堂,差人去查吧!”

兩宮聽了,點點頭,她們也是這個意思。

畢竟,這個事情是不好派內臣去查的。

派內臣查這樣的事情,外朝會炸鍋的。

只能是選派文臣士大夫,可兩宮聽政才幾個月?哪裡有這麼多信得過的人可以用?

況且這個事情,涉及了多個部門。

程式不正確的話,不知道會有多少麻煩。

只有走程式,讓都堂宰執集議之後,選派一個大臣帶隊,重新調查這個事情。

如此輿論才能服氣。

也只有這樣,才能辦成鐵案!

……

趙煦在保慈宮用了午膳,才回的福寧殿。

回去後,他就開始午睡,一覺醒來,疲憊盡消。

石得一也出現在了他的內寢帷幕之中。

“查的怎麼樣了?”趙煦問道。

“奏知大家,臣已大概打探出了一些事情……”石得一恭身說著。

便將探事司探查到的訊息、傳言和趙煦說了一遍。

趙煦聽完,毫不意外。

因為他早就猜到,或許如此。

在這整個事情裡,沒有一個好人!

原告惠信僧,被告開封府僧錄司,都是混蛋!

一個真敢告,一個真敢貪!

而,這恰恰就是現在大宋的社會風氣,一切向錢看,一切為了錢!

至於祠部和大理寺,也正是因此,看到了機會,想要從開封府奪權。

總之,這就是一場沒有好人,都是混蛋的鬧劇。

趙煦忍不住說了句他在現代學到的國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