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下午。

客船抵達揚州。

反正時間充足,也不必太急趕路,當夜宋澈他們便在福滿客棧住下。

如今,倭患平息,皇帝喪期已過,民間如夏花盛開般燦爛繁華。

其實住家在揚州也不錯。

不說別的,就下館子不用花錢這一點,便很讓人舒服,特別是芸孃的手藝,稱得上是揚州一絕。

福滿客棧自打請了芸娘掌勺,也是天天高朋滿座,日進斗金。

晚飯過後,宋澈讓舅哥沈方藉口說,揚州新制了一批胭脂,帶著沈文君與琴若去買,順便飯後消消食兒。

自己則與林玥留在客棧。

“你們南方人就是規矩多,明明可以一起睡,非得偷偷摸摸,像做賊一樣。”

林玥溜進客房,一句話剛說完,便寬衣解帶,一股溜兒將自己脫了個精光,鑽進被窩裡,興奮著臉招呼:

“宋大官人,來呀,快活呀!”

宋澈搖頭苦笑,拾起散落一地的衣襟,扔回床上道:“快將衣服穿好,我之所以將她們支開,是要單獨帶你去見一些人。”

林玥一愣,“哪些人?”

宋澈說道:“你一直心心念念,最關心的人。”

林玥似乎也想到了什麼,趕緊穿好衣裳。

二人來到一間雅間前。

宋澈敲了敲門。

“咵——”

房門敞開,迎面的是廖恆。

一見宋澈,廖恆板著臉,跟欠了他好多錢似的。

宋澈陪了個微笑,瞥向廖恆身後雅間,一個少婦,一個少女,雖身穿布衣,卻難掩富貴氣質。

“王妃,郡主!”

“林姨!”

正是她們。

久別重逢,熱情相擁。

宋澈就站在門外,沒有理由進去摻和。

他完全相信王妃能理解為何這麼做,可畢竟安陽王間接死在他手中,再是人間清醒,也會空餘仇恨。

廖恆走出雅間,關上房門,拉著宋澈快步往樓下走。

待到後院無人處,他才撒去宋澈的手,責備道:“你這傢伙,怎麼將她們送到我這兒來了?”

宋澈笑眯眯,輕輕一句:“有句話說得好‘好吃不過餃子,好玩不過嫂子’,王妃如此漂亮,與你年齡不相上下,你又作為趙辛的弟弟,收了她們有何不好,還白白撿了個女兒。”

“你!”

廖恒指著宋澈一時語塞,憋紅了臉都沒想出話來。

“行了,能收留她們的人,我想了一圈兒,也只有你了。”

宋澈望著廖恆,輕輕說道:“睿王,趙恆。”

“我叫廖恆,不是趙恆。”

“少來了,你也只有騙一騙姜兄,豈能騙得過如此聰明的我?”

“但事實上,趙姓不過是後姓,我本隨母姓廖。”

“有故事?”

“當然有故事。”

事到如今,他也無所隱瞞。

原來:

廖恆母親是揚州人,有一年皇帝遊歷江南,見她母親生得漂亮,便臨幸於她。

就跟那“大明湖畔”的夏雨荷一樣,皇帝玩完兒過後,提起褲子,拍拍屁股便走人了。

廖恆十四歲那年,才從病危母親口中得知,自己原來是趙家血脈。

於是便帶著母親的骨灰與信物,到京城尋找生父。

皇帝心中有愧,不僅恢復廖恆趙姓,還予以王爵,於是便有了後來的睿王。

大戶人家的私生子,地位都高不到哪兒去,更莫說是皇宮之中。

廖恆雖是王爺,卻也只頂著個頭銜,以至於連個像樣的府邸都沒有,在一眾皇子中,存在感可謂最低。

後來他發奮讀書,考中進士,可由於在朝中沒有關係,又不是一甲狀元,在家閒置了兩年,才被安排到揚州當主簿。

從廖恆講述自己身世的語氣中,不難聽出他對趙氏皇族並沒有多少感情,甚至還隱隱有些恨意。

“流淌著皇室血脈有何用,在後宮若無生母撐腰,在朝中若無大臣依靠,與喪家之犬也無區別了。”

廖恆實在不屑。

“哈哈哈……”

宋澈大笑。

“你也覺得我很可笑是吧?”

“不不不,我覺得你心中有恨,但並不是恨皇帝,而是恨自己出身,恨自己心比天高卻命比紙薄。”

“你是懂我的。”

廖恆踱步庭院,仰天長嘆:“我若能有地有背景,又何必躲在揚州一隅?”

他望著宋澈,眼神是如此迫切炙熱:“我母親下葬時,連一座陵墓都沒有,宮廷宴會也從來不會有我的席位,我的確有野心,我想要當皇帝,卻不是為了權力,而是想給我自己爭口氣!”

宋澈撇了撇嘴,“這個忙我可幫不了你。”

“我只是發發牢騷。”

“你這牢騷若是讓外人聽到,傳出去了,可是要掉腦袋的。”

“你又不是外人。”

廖恆甩了甩袖子,再次拽住宋澈:“罷了,煩惱不提,陪老子喝酒去。”

“明日我還要起程江寧,今夜就不喝酒了吧,”宋澈撇開廖恆的手,笑道:

“不過我有八個字要送給你,可是一字千金哦。”

“是如何?”

“屈身守命,以待天時。”

“是何意?”

“其實我也不太懂是何意,這是我從一本上看到的故事,主人公叫做劉備,本是皇室子孫,後家道中落,以織蓆販履為生,四十八歲還顛沛流離,但他屢戰屢敗,屢敗屢戰,卻從來不放棄,屈身守命,已待天時,終於在六十歲當了皇帝。”

“世上真有這種人麼?”

“這只是其中之一,還有個叫做‘朱元璋’的更厲害,開局一個碗,為謀生還當過和尚,然他不甘命運,趁亂世起義,征戰八方,縱橫四海,最終定鼎天下,榮登帝位,建立大統一王朝。”

說到這兒,

宋澈拍了拍廖恆的肩膀,意味深長道:“你的起點比這些故事的主人公都高,千萬不要嫌棄自己姓趙,你的血脈很重要,包括,”

他又指了指雅間裡窗影:“她們也很重要,所以你要將她們照顧好,屈身守命,以待天時。待時機一到,重要的東西,將會發揮決定性的作用。”

廖恆抿唇思索,才揣測到話裡的含義,抬頭時宋澈已走得很遠很遠了。

宋澈高高擺了擺手,大聲道:

“人若是沒有夢想,與鹹魚又有何區別?加油啊廖兄,我很看好你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