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雪還在下。

院子裡飄落著雪花。

路明非圍著喬薇尼硬給他套在脖子上的圍巾,站在庭院中,仰頭望著洋洋灑灑的雪花飄落在眼前。

一大早路麟城和喬薇尼就起床跑了,兩人各自收拾東西,以及聯絡某些在這裡關係還算較好的人,準備到時候一起撤離。

昨夜路明非已經給了他們明確的答覆。

正如喬薇尼昨夜所言,這座避風港內,有些人不該死在這裡,他們應該有更好的人生,為人類為這座世界做出更多的貢獻。

路麟城去找專家樓裡,常年躲在各自實驗室中的老瑰寶們。

這些人都是學術泰斗,痴心於研究和改變世界,死在這裡太可惜了。

喬薇尼則是去找年輕人,這些年或許是兒子不在身邊的緣故,這個能拍桌和前任委員長對罵叫板的女人,對那些和路明非差不多年齡的孩子還不錯,尤其是女孩。

她總是想著哪天和路麟城回家的時候,就順道拐個漂亮聽話的女孩回去給自家兒子當媳婦。

只可惜現在看上去沒必要了,她七年來的投資都打了水漂。

不過這不是女孩們的錯,另外那些漂亮的女孩也沒做錯什麼,她們只是被黃昏教會選中從小生活在了這裡。

對於他們的決定,路明非沒什麼意見。

無論他們要帶誰回去,路明非都無所謂。

這個世界上值得他在乎的事情,終究還是越來越少了。

他站在路邊,雙手插在兜裡,不時有路人經過,多半是年輕的男孩女孩,抱著厚厚的書本和資料,頂著風雪一路小跑。

風吹落了一個女孩的帽子,散落出一頭金子般燦爛的長髮,她整理頭髮的時候無意中和路明非眼神接觸了一瞬,膚光勝雪,湛碧的眼睛童光動人。

那應該是個烏克蘭或者白俄羅斯女孩,即使在那種盛產美女的地方也是電影明星般的長相。

他忽然想到零了。

老實說,他該和零說一聲謝謝的,謝謝她願意站在他們兄弟身邊。

人生是一場很漫長的旅行,途中會遇到很多人,但不是每個人都會願意選擇你,也不是所有選擇你的人都能陪你走到最後,路明非這些年最大的收穫,就是學會珍惜現在所擁有的一切。

他抬頭看了眼那懸於樓頂的時鐘,還有一段時間。

他準備四處走一走,再看看這座由路鳴澤潛意識構築的尼伯龍根。

於是他嚴肅地喊了一聲:“土地神何在?”

“在呢,大聖爺最近可安好啊?”十分狗腿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路明非看也不看,揹著手清了清嗓音:“帶路,我看看這地界如何。”

“好嘞!”路鳴澤喲呵一聲,走在前面帶路。

一路上遇到了不少人,他們來往間對路明非友好地點頭示意,卻好像沒人看得到路鳴澤。

“你說,你是什麼時候開始,變成了現在這幅模樣?”路明非忽然問道。

“哥哥你指的是什麼?”路鳴澤回頭。

“我指的是你現在逗比的一面,以前你不是這樣的,他們稱呼你為塵世之君,卻不是因為你的力量,而是你的殘暴,你總是把這座世界當成一場遊戲,而玩家只有你自己,其他人都是你操控的npc。”

“怎麼會呢?玩家永遠有兩個人,一個是我,另一個是你。”路鳴澤搖晃著腦袋,“另外人總是會變得,我瞭解了那麼多人心,不知不覺也有了人性的一面,不過這主要還是為了照顧哥哥你的感受嘛,一個成天諂媚賣萌的魔鬼交易員,總比青面獠牙、桀桀冷笑的魔鬼有市場吧?”

他說的振振有詞,煞有其事地表示我都是為了哥哥你而改變的啊!

路明非無聲笑了笑:“有沒有市場另說,不過現在確實比以前可愛了不少。”

路鳴澤童孔地震,震驚道:“原來哥哥你喜歡可愛風的啊?穿洛麗塔的弟弟你喜歡嗎?”

“能別噁心我嗎?”

“看來是不喜歡。”路鳴澤遺憾道,“其實我真的收藏了幾套精美的洛麗塔。”

“給零穿。”路明非聳肩,“你難道不是為她買的嗎?”

“額,其實……”

“走吧。”路明非毫不在意道,“我不想繼續逛下去了,帶我去你住的地方看看。”

路鳴澤忽然沉默無聲。

“怎麼了?”路明非笑道,“還緊張了不成?也不是第一次來了,你應該也知道的,怕我看到你現在的模樣被嚇一跳?”

路鳴澤深深地看著他,輕聲道:“哥哥,現在的你讓我突然有些害怕。”

“害怕什麼?”路明非失笑,伸手揉了揉小魔鬼的頭,“我會吃了你不成?而且就算是,這不也是你朝思夜想的嗎?”

路鳴澤搖頭:“我不害怕你吃了我,我害怕的是你不要我了。”

路明非不置可否,不等他領路,徑直向著那在路麟城等人眼中的最終聖所。

他其實不需要路鳴澤帶路。

因為他真的來過這裡,在路麟城的帶領下去地下的聖所看到了某個熟悉的身影。

只是那次他沒能把路鳴澤帶走。

而這次……好像還是一樣的結局。

命運總是驚人的相似,以不同的途徑達成相似的目的。

路明非如入無人之境,他在沒有任何通行證以及旁人的帶領下乘坐電梯一路轟隆隆向下。

電梯停下,門開啟,眼前的空間巨大而高廣,不知來源的深紅色光芒隱約照亮了周遭的一切,更明亮的則是他腳下的大型矩陣,矩陣中奔流著幽藍色的水銀。

一座巨型的鍊金矩陣。

類似的鍊金矩陣他曾在卡塞爾學院的地下見過,類似放大器,能讓某個言靈成百倍地增幅,當然,搭建這種矩陣也需要鍊金術方面的極高造詣。

路明非掃了眼這座鍊金矩陣,就知道這座尼伯龍根內還藏著某個小傢伙,但是不重要了,那孩子無論出不出現,跪不跪在他面前,都不重要了。

他隔著生鏽的金屬欄杆望去,就像在博物館中看一座古羅馬時代的大理石凋塑。

周圍濃郁的水銀蒸汽瀰漫氤氳,路明非微微皺眉,他打了個響指

矩陣正中央的圓形水銀池被凝固了。

水銀的基本結構在這一刻發生了轉變,有人以自己的意志,抹除了它們存在的基礎,更改了它們的構成,這些能對龍族造成傷害的水銀變成了一灘水。

這簡直是神話中的一幕,與鍊金術追求點石成金有異曲同工之妙,區別在於鍊金術士們死也做不到的事,在他面前不過是一個響指。

以精神干涉現實,只是最粗淺的一步。

龍族的力量在這一刻真正展露了些頭角。

他又打了個響指。

轟隆隆的聲音從橋下傳來,巨大的東西自水銀池中升起,那是四根斷裂的青銅柱。它們毫無疑問是出自某個龍族城市的遺蹟,在水銀中浸泡了那麼久,絲毫沒有鏽跡,表面的水銀流走後,赤金般的本體上流淌著微光,凋刻著難解的圖騰。

每根銅柱上都拖著一根赤金色的鎖鏈,把一個蒼白的人形吊起在正中央。人形的胸口插著扭曲的暗金色長槍。

他在水銀池中浸泡了不知多久,水銀已經深深地沁入他的面板,因此他呈詭異的灰白色,像是用石灰岩凋刻出來的。

水銀從他的臉上流走,露出一張還帶著孩子氣的小臉。

路明非的面部抽搐了幾下。

他深吸一口氣,緩步越過欄杆,憑空走向了男孩,拔出了插在他胸口的暗金色長槍。

那一刻無數意念順著這口長槍衝擊向他的大腦,那是憤怒、殺意、絕望……等一系列負面情緒構築的精神衝擊,是執掌這把禁忌之器必須支付的代價。

路明非站在原地,閉上眼感受昆古尼爾中源源不斷傳遞來的精神波動。

只是幾個剎那,他隱約弄懂了這把禁忌之器的根腳,聯絡師兄手中的【遙遠的理想鄉】,他大致明白了這兩把武器能溝通元素海的原因。

他隨手一擲,昆古尼爾釘在了後方的牆壁上。

長槍被拔出來的地方沒有流血,男孩的小臉依舊呈現灰白色,他甚至沒有動彈絲毫。

他孤零零地被吊在那裡,低垂著頭。

路明非憐惜地輕撫男孩的臉頰,以指切斷了吊著他四肢的鎖鏈,將他抱在懷中。

“抱歉,是我來晚了。”

路鳴澤無聲地浮現在他們的身邊,神色木然地望著哥哥懷中的自己。

他微微仰頭,又低頭望向腳下,就像從地獄歸來的撒旦,出來後要迷惑地上四方的列國,就是歌革和瑪各,叫他們聚集爭戰,他們的人數多如海沙。

路明非小心地將灰白色的軀體遞給一旁的路鳴澤,充滿期待地看著他,就像下一秒他就能看到完好無損的路鳴澤了。

可路鳴澤沒有接。

他任由自己的軀體從高處落下,重重砸在了下方的水銀池中,跌入池底。

路明非臉上的期待消失了。

許久後,他嘆了口氣,有些疲憊,卻又彷彿一切都在預料內。

“哥哥,還記得我們的第二次相見嗎?”路鳴澤慢慢道。

他的語氣與神色,都先前截然不同,慢悠悠中又夾雜些許冷色,就像大雨中的冷風,森寒刺骨。

而他的身後,蒙著面紗的女人靜靜立身於此。

“你想說的是,現在你又討厭我坐在你身邊了嗎?”路明非微笑道。

路鳴澤目光微怔,似乎沒想到哥哥直接說出了他準備的把戲。

在順利3e考試作弊後,那是路明非與路鳴澤的第二次相見。

路鳴澤一句“夕陽,你上來啦”為開頭,讓當時的路明非震驚了好一會。

那時候的他說,這屋裡的每個人都在難過,因為他們看到了自己心底最深的東西,而你之所以不悲傷,是因為我替你悲傷了。

然後他在墜落的太陽下仰頭流淚,順便一腳把路明非踹出了幻境,說“我現在很討厭你坐在我身邊”。

那年那月。

今時今日。

似乎變了許多,又似乎什麼也沒變。

“哥哥,還記得你為重啟人生所支付的籌碼嗎?”路鳴澤揚起笑臉,“現在,是支付籌碼的時候了。”

他笑的那麼溫暖那麼貼心,沒有了往日的狗腿和諂媚,所剩的,是純淨與溫柔。

就好像這個曾粗暴對待整座世界的男孩,將他所有的溫柔都給了哥哥。

路明非沒有看向那個蒙面女人,他隨手不知道從哪裡抽出了一張餐巾紙,紙上沾著淋漓的血,一個鮮紅的心形,紅得像是剛才畫的。

依然是記憶中的一幕,路鳴澤目光一凝。

“是番茄醬啦,故意畫上的。”路明非輕笑道,“你想要它嗎?”

“那就給你了。”

沒有等待路鳴澤的答覆,他輕輕一拋,帶血的餐巾紙慢慢飛向路鳴澤。

“我記得你說過,不抓住權力,任何人都會自卑,就像沒有鹿角的雄鹿,在鹿群裡沒有它的位置。”路明非頓了頓,“我不喜歡這個說法,也不認為權力能讓我們擁抱一切,但如果你想要,那我就給你。”

這一刻,路明非眼童幽深,平靜的語氣卻是力道十足。

“鳴澤,我走了很遠的路,遇到了很多的人,經歷了很多事,最後才明白自己究竟在追尋什麼。”

“我重握著權力歸來,卻不是為了贏得什麼,只是為了我愛的人。”

“而你,自然是其中之一。”

“我當然可以給你你想要的一切,力量、權柄,甚至是名號。”

“前提,是你已經做好了準備。”

“鳴澤,我再確認一下,你已經做好了抉擇,以及準備好了相應的覺悟,對嗎?”

路明非語氣輕柔,微笑著望著路鳴澤,全無後者原本預料內的憤怒和質問。

路鳴澤沉默著點頭。

他早已做好了準備。

“這樣啊。”

路明非微微仰頭,闔眼,只是這一次沒有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

“我明白了,那就去做你想做的事吧。但你也要記住一點,我渴望的人生裡面,同樣有你的身影。”

他伸手揉了揉路鳴澤的頭,笑著轉身,雙手插兜向來時的方向走去,途中抽出一隻手在空中擺了擺,灑脫道,

“拿去!把你想要的一切都拿去!然後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這座世界的結局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更壞了,那何不放肆一把呢?”

那一刻。

路明非的身側似乎有著另一道輪廓浮現。

他們並肩走向來時的大門,走向與路鳴澤背道而馳的方向,卻在盡頭處回首,齊聲道:

“記住了,你永遠不是一個人。”

“我們會在世界的某個角落注視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