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月扭腰掙脫,泛紅的臉頰,九分是怒,一分是羞。老儒罵道:“你口無遮攔,如市井潑皮,一輩子不得安身立命!”宋澈一笑:“爾有天沒日,如臨盆老婦,兩腿一張便血口噴人。”

“你個嘴上沒毛的塵垢粃糠,剁碎投槽也豕彘不食!”

“你個渾身綠毛的蒼髯老賊,挫骨揚灰也冥頑不靈。”

“你卑劣奸商,鼠雀之輩,過街人人喊打!”

“你道貌岸然,斷脊之犬,在這狺狺狂吠。”

“你……你……你……”老儒氣得捂著胸口,差點兒背過氣去。

“何老師,你莫要心急,且看我來治這狂徒!”一箇中年儒士將老儒扶下,執扇指向宋澈:“聽你方才所言,皆是汙言穢語,不堪入耳,你既說自己算半個文人雅士,詩詞歌賦,琴棋書畫,那至少也要佔一半咯?”

“我會的可多了,吹口琴,玩玉簫,泡泡妞,看小書,占卜星象,觀人眉宇,風流倜儻,”宋澈再次摟過弄月細腰,笑著補上最後一句:“竊玉偷香。”弄月再度扭腰,泛紅的臉頰,怒消了一分,羞添了兩分。

“好!琴棋太久,書畫太慢,那我便與你比詩詞!”中年儒士在涼亭裡踏了七八步,最後面朝天外吟道:“洛陽中秋喜夜,明月浩瀚當空,家家戶戶形形色色紅紅火火團團圓圓滿滿,還看浮世繁華。”

“不愧是蔣大學士,僅用八步便作出如此格調清晰,令人遐想的好詞,佩服,佩服啊!”眾儒誇讚同時又望向宋澈,期待如何應對。

宋澈暗自一笑,指著亭外散落的樹葉,輕吟道:“紅樓秋風落葉,天涯近比咫尺,鶯鶯燕燕男男女女進進出出摟摟抱抱親親,”唸到這兒,他又一把摟過弄月腰身,添上一句:“只求一夜風流。”弄月撇開那手,望著宋澈,羞怒已消,只嘆一聲:“你分明是下流……”

“好詩好詩啊,將紅樓比洛陽,天涯比明月,前一首詞還歡快喜慶,大氣磅礴,後一首卻秋風落葉,不免叫人傷感。”

“我等皆來自五湖四海,有緣於此亭相聚,不正應了那句‘天涯咫尺’麼?”

“咱哪個不是來紅樓買醉,求一夜風流忘記煩惱?後詩看似描寫男歡女愛,實則大俗大雅啊!”

“聽此詩,不由叫我想起了遠在青州的老父老母,明明路在腳下,卻如相隔天涯……諸位慢飲,我今夜便上碼頭租船,回家與父母相見!”天涯遠不遠?

路在腳下,怎會太遠?明月亮不亮?愛在心中,怎會不亮?

“冷水悲秋,涼風瑟瑟,夜深了,我等也該告辭歸家。”

“弄月姑娘,告辭,來日再相會!”六個學士,反倒是年輕氣盛者更服人些,他們離開前,還專程與宋澈作揖告別;上了年紀的幾個老骨頭,如同茅坑裡的石頭,脾氣又硬又臭,至始至終都不願意脫下自己的長衫。

“哼,今夜我等不過貪飲了幾杯,酒醉叫腦中蒙了霧,不然怎能讓你囂張?!”六個儒士,相繼離開小亭。

弄月幾欲相送,宋澈扯住了水袖,

“他們不過是多讀了幾篇文章的老學究,稱不上真正的文人雅士,你與他們廝混只會日漸淪落。”

“我本是個風塵女子,談何淪落不淪落?”弄月扯去了衣袖,輕哼:“那你說誰才是真正的文人,你麼?”

“我?我可不配,”宋澈起身,憑欄望月,深沉說道:“真正有風骨的文人,絕不會隨波逐流,賣弄風騷,他必是一枝獨秀,心懷大義之人。”弄月頗有感觸,低聲道:“但這樣的人,多不被世俗所待見,過得都應該不好。”宋澈說道:“文人高士有三類,大隱隱於市者,放下慾望,歸於平淡;中隱隱於野,逃避現實,悠然自得;小隱隱於朝,登堂入室,輔佐君王;大隱者,雖處江湖之遠,卻心繫家國,憂慮君王;小隱者,雖居廟堂之高,卻孤芳自賞,遭人擠兌,最後不是被貶,便是被害。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弄月迫切問道:“什麼?”宋澈回頭一笑:“他們都不會來紅樓裡買醉,一是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二是不與世俗同流合汙,三是……兜裡兒沒銀子。”弄月目如秋波,撲朔迷離,她突然提壺對嘴直飲,漏酒三兩滴,在潔白無瑕的玉頸上劃過一道傷痕。

待清空了酒,她才扔去酒壺,臉上浮現的紅暈,至少有五分醉意。

“今夜你攜太常寺令造訪,總不該是來數落那些個老氣腐儒與我這個‘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風塵女子吧!”

“我今夜來找你,是有要事委託。”宋澈將三日後蹴鞠比賽啦啦隊的打算說與了弄月聽。

誰料她聽後,一口便回絕了,甚至放言:“我不去!我再也不想在人前表演歌舞了!誰若是再逼我,我便與曹妹一樣,一頭撞死在門柱上!”許是酒精在發酵,她醉得越來越深,想法與性子也越來越真。

“我送你一首詩歌,當做那夜演唱,你先別急著拒絕,待聽完之後,再做出你的決定。”宋澈自斟一杯酒,對飲當空明月,輕吟:“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紅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時在人間?”他一口飲盡杯中酒,轉身望向弄月時,她眼中已常含淚光。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她唸叨著,此詩觸動心絃,所有不甘與屈辱,在愁腸烈酒的催發下,化作一滴滴滾燙熱淚。

“家人已逝,獨我孤苦伶仃,賣身紅樓三千日,誰又與我共嬋娟!”她

“哇”一聲,趴在桌上嚎啕大哭,

“嗚嗚嗚……”哭得傷心欲絕,哭得撕心裂肺!

“爹啊!你為何要去盜賣官鹽!”

“娘啊!你為何要將月兒生得這副皮囊!”

“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她終是

“嗚咽”一聲,因傷心過度昏死過了去。

“弄月姐!”侍女們無不淚如雨下,慘痛命運的轉輪,封建時代的悲歌,她們又好得到哪兒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