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國公府到了。”

溫國公府,作為當年從龍有功,賜世襲罔替爵位的府邸,位於京城最氣派的街道,寸土寸金,雍容華貴,屋簷飛角,樑柱雕繪,連門庭都比尋常建築高闊,抬眼看幾欲與日頭比肩,叫人不敢直視。

溫阮掀開車簾,走下馬車,細瘦腰身站在高闊門庭前,更顯荏弱,彷彿風一吹就能折。

南星怔了下,才去收車凳:“……少爺沒換。”

“我這身怎麼不好了?”

溫阮含笑而立,眸彎如月,點染春風,對自己形象滿意極了:“苧麻柔軟吸汗,質輕而薄,這時節穿最舒適不過。”

“並無不好,只是……”

看上去沒那麼高檔。

南星看著自家少爺,笑唇笑眼,如風過桃林,攜春光之暖,氣質舒展,見之可親,就這極愛皺的苧麻衣料穿在他身上,都衣帶緩飄,眷眷柔軟,袖袍鼓盪出飄逸之感,似謫仙落入凡俗,不可能有誰會覺得觀感不佳。

可這裡是京城,不是泗州,風氣秉持先敬衣裝再敬人,少爺又是回來認親的,不入鄉隨俗,恐會叫人小瞧了去。

“別人未必希望我過的好——”

溫阮視線掠過高高門庭,慢條斯理:“我這般貼心懂事,自然要關懷滿足他們的期待。”

南星就沒說話了。

三個月前,縣裡來了一支特殊隊伍,說是採買貨物,實則行商極不專業,說是高門大戶的下僕,實則穿的比縣丞都講究,遮遮掩掩又明目張膽的到村裡周邊盯問小半個月,離開沒多久,又重新過來,說溫阮是京城溫國公家走失的小公子,所有細節佐證都有,不可能出錯,要接了溫阮回家,認祖歸宗。

架勢擺的挺大,過程卻極其敷衍,沒任何一個主子過來經辦此事,只派了一個老僕,一輛馬車來接,說是路遠不便,索性予了足夠的銀兩盤纏,缺什麼儘可置辦,將近京城,老僕還病了,走不得,勸說他們自行過來,反正早已知會過府裡,沒誰不知道。

如此境況,很難不讓人理解為‘下馬威’,‘不歡迎’,‘因為一些原因,不得不捏著鼻子認下’。

南星對此非常不滿,如果自己不硬跟著來,少爺就要獨自一人面對這些不友好了……

所以憑什麼要重視?

車廂裡衣袍好看是好看,貴氣是貴氣,可太板正,料子太硬,又不透風,實打實的六層,五月的天,穿上只怕立刻要憋出汗,還得硬生生忍著,憑什麼給他們那麼大的臉?

少爺說的對,這身苧麻衣裳就挺好,柔軟親膚,吸汗透氣,質料做工也並不比那些貴料子差,別人不敬,只能是見識淺了,還得再練練。

溫阮手負在身後:“上前叫門。”

“是。”

南星上前拍門。

沒有人應。

一下下拍,一聲聲叫,四周越靜寂,越顯此刻尷尬,彷彿門外是什麼不速之客,不識眼色,打攪了主人清靜。

這還不是普通人家,是國公府,門楣高闊,尊貴無匹——

若是旁人,壓力立時倍增,甚至催生出膽怯之心,溫阮卻唇邊笑意越來越大,眸底明亮到銳利。

“來了來了——”

在南星拍出火氣,眯著眼考慮下一掌拍爛這破門時,裡面終於傳來了腳步聲。

門閂拉開,走出一個年輕公子,將近及冠的年紀,氣質在少年和成熟之間,長眼細目,五官俊秀,見人就笑:“對不住,天太熱,我忍不住跑去喝了口茶,沒成想弟弟就回來了,可等久了?”

他身上衣服就講究多了,跟被溫阮嫌棄,扔在車廂的那套風格相似,穿在身上果然華貴非常,極增氣質,他應該專門練過體態,步履間閒庭信步,好一派溫潤謙雅,君子之姿。

“弟弟千萬莫怪門房偷懶,是我想親自接你,這才遣退了他們,”他熱情地走過來,“弟弟沒生氣吧?”

溫阮退了一步。

“我是你兄長,名瑜,”溫瑜沒介意,包容微笑,“咱們大房只有我們兩個男丁,去接你的人應該和你說過府裡的事?”

老僕當然說過。

溫國公溫列,是溫阮的祖父,早年喪妻後並未續絃,膝下只有兩子,長子溫瑋,娶妻周氏,生有兩個嫡女一個庶子,這個庶子,就是溫瑜;次子溫琅,妻阮氏,夫妻倆只有一個兒子,就是溫阮。

這一房只有溫瑜和溫阮兩個男丁,不同父不同母,是堂兄弟,年長的溫瑜還是庶出,兄弟倆運氣也不怎麼好,十三年前上元大亂,兩兄弟都丟了,溫瑜運氣好一點,八年前就被找了回來,溫阮今日才回來。

而國公府住的並不只溫列祖孫三代,溫列雖是國公,花甲之年,上面還有繼母要奉養,先老國公曾續絃娶小十來歲的王家女,王氏壽長,早年生了兩子一女,兩子又開枝散葉,如今全都住在國公府,並沒有分家……

遂這少爺,國公府還是有不少的。

只是國公爺溫列嫡長一房,最為貴重,最有承襲爵位資格,而庶子,自是比不過嫡子的。

溫阮太知道自己的出現意味著什麼,只是沒想到,這些人惡意擺的這麼明顯,生怕他看不出來。

“那老僕呢?”溫瑜看向溫阮身後,除了年輕長隨再無別人,微微皺眉,“竟敢偷懶?”

溫阮:“他病了,走不了。”

溫瑜這才又笑:“那你也不使個人來傳話,可是錢不夠用,還是近鄉情怯害羞了?算了,總歸安全到家,那老僕會有人收拾,家裡下人多的是,來來,快進來——”

他熱情的拉溫阮進門。

轉過臉,別人看不到的角度,他微微勾唇,露出‘果然如此’的輕鬆微笑。

果然還是上輩子那樣,這便宜弟弟穿的上不得檯面,話也不多,連別人擠兌都看不出來,腦子都在鄉下養傻了,一門心思伺候莊稼,除了種地什麼都不知道。

就這樣一個人,運氣好以救命之恩嫁給了探花,探花功成名就,權傾朝野,他也跟著水漲船高,連愛種地都是人品貴重,人人誇讚了。

探花……

想起那個名字,溫瑜心中就是一痛。

他不能再過上輩子的日子,讓別人坐享其成,他想活得瀟灑,過得恣意……有些東西,別人能運氣得到,他也可以,他還能比別人做的更好。

看,他安排的國公府今日場景,不比上輩子更好?

“祖父年紀大了,添了不少野趣,釣魚遊景踏春賞雪,一年到頭沒幾天在家,最近聽說同幾位老友有約,要採那第一甜的鶯桃……曾祖母天氣一熱身子就不好,今年苦夏更早,端午一過就去了廟裡拜菩薩,家裡人一起跟著湊熱鬧,我母親也去了,所以今天才都沒在家。”

溫瑜緩聲說著話,像親切的和溫阮聊家常,沒任何炫耀排擠意味:“我本也在那邊伺候,曾祖母發過話,說今日要回來,迎弟弟回家,可誰成想她前夜突然著了涼風,雖說沒有病的起不來,可老人家身子弱,不好奔波,孝道為大,大家也都不敢擅離,我想著弟弟回來,家裡一個人都沒有不像話,斗膽去問了一聲允准,才連夜奔回……弟弟應該不介意?”

溫阮當然不能介意:“曾祖母身體要緊。”

“我就知弟弟同我一般,是將家人放在第一位的,你我都曾在外漂泊,心裡最渴盼的,可不就是家?”

溫瑜一邊說著話,一邊暗暗觀察溫阮,想看看除了乏善可陳的便宜衣裳,還有沒有什麼上輩子沒注意到的……

突然,他在長隨南星挎著的包袱邊,看到了點不一樣的東西,隱隱有些眼熟。

“弟弟只有這個隨身包袱?我來幫忙——”

“不用——”

南星當然不想他近身,但對方明顯不是想幫忙,只是想弄掉弄散包袱,自家少爺眼神也……

“啪”的一聲,意料之中的,包袱落地,掉出一樣東西,巴掌大的長方塊,潤白如脂,細膩如玉,雕花精緻,幽香隱隱。

“這……最近京中流行的花皂?”

溫瑜立刻認了出來,不僅最近很流行,還非常難買,價格高到離譜:“這可是金貴東西。”

溫阮垂眸看著地上花皂,有點不太好解釋,既然是金貴東西——

“遠道而來,沒備什麼禮物。”

“弟弟有心了,怕是花費了不少……”話到一半,溫瑜突然頓住,手指撫過花皂上雕花細膩處,笑了,“只是這東西,怕是送不出手。”

溫阮:“為何?”

溫瑜:“標記不對,不是京城貴圈流行的樣式。”

應該是它處仿造,這個鄉下來的弟弟,買到假貨了。

沒準把老僕帶過去的花銷用完了,那老僕才氣憤‘病倒’,故意上眼藥呢。

他說的很含蓄,但他想對方應該能明白他的意思,假貨,就別拿出來丟人了。

溫阮訝異:“多謝兄長提醒。”

“也不是不讓你盡孝心……這是做小輩的本分,可府里長輩眾多,一塊東西,怎麼分?國公府規矩大,終不似鄉下……”溫瑜面露不忍,“府裡家風很正,長輩們都很大度,小輩們也友好,你其實不需要準備任何東西。”

上輩子就什麼都沒送,這回怎麼突然長心眼了?

溫阮嗯了一聲,示意南星收起來,很聽勸的樣子。

溫瑜心定下來,帶著溫阮拐過抄手遊廊,指著一個方向:“弟弟住在那裡怎麼樣?”

一路行來,國公府景緻不俗,花木扶疏,錯落有致,庭院靜美,風格不一而足,溫瑜指的那處,尤為出色,處在精美小花園掩映之中,屋簷飛角,門院青蔥,甚至有一面薔薇花牆。

縱使不懂建築設計,也能看出這個院子分量不同尋常,最起碼也是一房主院,主人家鍾愛喜歡,甚至經常停留。

溫阮狀似沒看出來的樣子:“會不會太奢侈了些?我一個男人,不必住這麼精緻……”

“弟弟說的哪裡的話?這本就是二叔二嬸當年的院子,你住這裡名正言順,你可是我們房唯一的嫡子,太軟弱經不得事,祖父怕也會不高興,”溫瑜勸道,“我母親雖喜歡這個院子,時不時在這裡辦宴會友,但弟弟既回來了,此處便該給弟弟,母親一向大度和善,說了一切交給我安排,定無不允,弟弟不必多想,只管安心住。”

溫阮便明白了,這個住處,安心不了一點。

溫瑜故意安排了一個和上輩子不一樣的院子,帶頭走過去:“就是千頭萬緒的,府裡顧著老太太那邊,我又匆匆回來,事雜又多,暫時沒法給你安排下人,得等母親回來,也就這一兩日,弟弟身邊有長隨,應該可以自行照顧自己?”

“嗯。”溫阮思考著,這是不是又是一個坑。

途中遇到下人路過,排著隊,手裡拿著灑掃工具,像是才做完活,看到他們,齊齊避站一側,垂頭行禮,規矩十足。

帶頭的是個四十來歲的青衣媽媽,圓髻銀簪,手腕有銀鐲,雙耳佩珠璫,很體面,明顯身份不一般。

“這是孫媽媽,二房三嬸嬸的人,這次府裡伺候曾祖母出去,留了她照看家裡,”溫瑜嘴裡介紹著,一邊嫻熟地打招呼,“孫媽媽怎的在這,灑掃這種小事,何曾需要您鎮場子了?”

孫媽媽笑著行禮:“大少爺說的是,有您在家裡撐著,諒這些下人也不敢偷奸耍滑,出不了事。”

溫瑜笑意更甚:“曾祖母怕還有幾日才回來,二叔祖母和三嬸嬸素有孝心,怕也得幾日,媽媽莫要緊張,府中事按部就班就是,沒問題的。”

孫媽媽:“還是大少爺心善,我們這起子下人正兩眼一抹黑,心裡慌呢,有您在,可不就跟有定海神針似的,能出什麼問題?”

“媽媽謬讚,我也不過是盡本分罷了。”

二人一唱一和,看起來說了一會子話,實則什麼重要的事都沒聊,只傳達了一個資訊:這兩個人在府裡地位分量都很重,都很體面。

兩個體面人似乎都沒看到溫阮,沒問沒提一句。

溫阮感受到了氣氛裡的微妙,對自己的排斥。

他也不尷尬,就這麼戳在原地,微笑著看他們旁若無人的聊天,直到他們聊不下去。

“瞧我,都忘了正事。”溫瑜不想變成那個尷尬的人,適時停下,繼續帶溫阮前行。

孫媽媽目送二人離開,注意到溫阮的衣袍,分明是不值錢的苧麻,易皺有紋,可風一吹鼓盪平展,柔軟飄逸……怎麼有點像霍苧?

那可是極精細的工藝,價格貴的令人咂舌,量還極少,舉凡到了夏日,京城往往一匹難求,任你多富貴多有錢都買不到,得有特殊的人脈。

不可能。

孫媽媽搖了搖頭,這位新找回的小少爺,看上去不爭不搶,也瞧不出心眼,不像有這種通天人脈關係的人,應該就是最普通的賤價苧麻,她看錯了。

把溫阮送到薔薇院,溫瑜就藉口有事先走了,南星開始解包袱。

“先別拆。”溫阮制止。

既然都說了,這是伯母周氏喜歡,常來聚宴的地方,他怎好佔了?再名正言順,別人不喜,日子就不好過,那位便宜庶兄必定沒安什麼好心。

正好他也不喜歡熱鬧的地方。

溫阮道:“略等一等。”

等了挺久,沒人送東西,也沒有送飯,飯點可是要過了。

“我去問問。”

南星出去一圈,很快回來,臉黑的不行:“府裡防衛嚴格,護院說主人不在,不讓亂走,我們這邊的飯根本沒人安排,說不知道有人!”

這可是國公府,竟然會搞這種下作手段!

“少爺等等,我出去買!”

一路上他看的清楚,京城繁華著呢,處處酒樓飯莊,哪裡買不到口吃的?

至於不讓出府……呵,他有一百種溜出去不叫人知道的法子。

“不必。”

溫阮制止南星:“回府了,自該在府裡用。”

南星不贊同:“可是……”

溫阮微微一笑:“可惜我不擅長烹菜。”

南星:“那我——”

“你也不擅長。”溫阮笑的越發溫柔,唇彎彎眸如月,乖巧又清澈。

南星就懂了,少爺這麼一笑,必有人要倒黴!

他瞬間也興奮起來。

“先弄些柴火吧。”

溫阮仰起臉,享受陽光的揮灑,指著院中高大喬木:“我看這上面的樹枝就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