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亭麗忐忑上前:“您已經幫了我們家太多的忙,我不想讓您為了這事欠人家人情,尤其不想讓您為了我家的事得罪白龍幫。”

鄧院長好笑又心酸。

“你這孩子,白龍幫也不是人人都怕的。事關一條人命,總不能眼看著行兇者逍遙法外。陸家我雖不熟,法院和律師界我倒還有幾個老朋友,我先跟他們商量商量該怎麼辦。”

聞亭麗在一旁惴惴等待,電話一打通,鄧院長便含笑對那邊自報名字。對方果然很熱情,隔著話筒也能聽見那“沙沙沙”的高昂語調。然而講完這通電話,鄧毅的面色卻絲毫未見好轉,她拿起桌上的電話簿翻了翻,又撥通了下一個號碼。

這回卻是打給聖瑪麗醫院院長辦公室。

“高院長,我是鄧毅。”

這次比上次聊得更久。

放下電話,鄧毅許久沒有說話,燈光下,她那一頭銀髮尤顯老態,聞亭麗忙扶著鄧院長坐到沙發裡,又跑到一旁幫她倒茶。

鄧毅思索著說:“現在比較麻煩的是,邱大鵬應該是早就想好了如何逃避法責,經聖瑪麗醫院當晚的急診科醫師診斷,他身上幾處肋骨均有骨折,而且他一口咬定是被你父親打的,甚至還託聖瑪麗醫院的醫生向法租界的巡捕房報案。”

“他胡說八道!”聞亭麗又驚又氣,“那晚邱大鵬從我們家出來時,跑得比兔子還快,陳叔叔和周伯都可以證實這一點。”

鄧毅緩緩搖頭:“他二位是當事人,邱大鵬說不定還會揪住這一點反咬你父親早就想找他麻煩,如今法租界已經接了邱大鵬的報案,萬一那邊的公審局最終判他只是自衛,到頭來沒準會讓你父親承擔邱大鵬的醫藥費。”

聞亭麗聽得渾身血流直衝腦門:“這還有沒有王法了!”

“不怕,明天我約幾位律師朋友碰碰面,這件事我會管到底的。”

鄧毅人如其名,問題越棘手,她的表情反而越堅毅,這一態度,也深深觸動了聞亭麗的心扉,她的眼神也隨之變得堅定起來:“好,我都聽您的,我回去等訊息。”

按照她原本的想法,是打算勸說鄧院長不再插手此事的,現在她明白了,這種話對鄧院長是一種人格上的侮辱,任何時候,鄧院長都不會退卻的。

一念至此,聞亭麗淚盈於睫:“‘慈心’、‘慈心’,我算是明白貴醫院這名字的深意了。我真幸運,能遇上您這樣的好人。”

鄧毅用半開玩笑的語調說:“看看你自己,像不像一株幼苗?而我這老太太卻已是一棵蒼天大樹,如今你這株幼苗遇到了風雨,大樹怎能不幫著遮擋一二,等將來你也長成參天大樹了,自然也會幫助其他幼苗的。”

聞亭麗百感交集,忍不住伏在鄧院長的膝上放聲哭起來,老人的目光是那樣溫柔、哀切和富於同情,彷彿能撫平這世上所有的創痛。

哭了好一會,聞亭麗心中釋然不少,赧然用手帕擦乾眼淚:“我明天要去務實中學報道了,我會好好唸書的。這幾日忙著搬家,原本擔心沒人照料我父親,結果剛才護士告訴我可以僱傭護工,一天只要十個銅板,這下好了,我上學時也能安心些,還想問您給我爹用了什麼藥,他剛才睡得可香了。”

鄧毅拉開抽屜拿出一張處方給聞亭麗看:“昨日醫院到了一批英國的新藥,其中一種營養針正是你父親急需的,另外還有一種止痛藥也有助於緩解您父親的疼痛,只要營養和睡眠能跟上,相信你父親會恢復得稍快些。”

聞亭麗面色一亮:“這是不是說我父親的病有希望治好?”

鄧毅想了想說:“暫時還說不定,剛才查房,你父親的幾處指標都沒有大的好轉,但情況也沒有明顯惡化,再治療一段時間看看。”

等聞亭麗回到病房,周嫂已經摟著小桃子在旁邊空著的病床上睡著了。

聞亭麗怔怔地坐到病床邊,黯淡的燈光下,父親的臉蠟黃得出奇,那凹陷的臉頰和眼窩讓他看上去一點也不像真人,倒像香燭店裡相貌詭怪的蠟像。

才幾天,一條鮮活的生命就枯竭成這樣,還好現在用上了新藥,這讓她心中再次升起了希望,低下頭去,把腦袋抵著床框,用很小的聲音喚道:“爹。”

聞德生本像一具死屍般無聲無息,忽然一個激靈,仰起下頜,慌亂而又茫然地應道:“爹在這。”

聞亭麗閉了閉眼睛,讓自己的眼淚撲簌簌滴落到地板上。

“我回來了,我想看會兒書。”

“好,你儘管用功,別管爹。”聞德生稀裡糊塗地說。

聞亭麗擦乾眼淚,回身抱過書袋坐到一旁的小桌子前,慈心醫院照例每晚十點熄燈,再過幾分鐘就看不了書了,她提前用洋火點亮一盞煤油燈,專心做功課。

聞德生在床上默默聽著女兒翻書,幽幽地道:“亭麗,萬一爹好不了了……”

“胡說!您一定會好起來的,鄧院長今天剛給您換了新藥,她說只要不惡化就有希望。”

“真的?”聞德生眼睛微亮,“難怪覺得身上舒爽了好些。”

他的表情一下子舒展開來,默默盯著天花板,沒忍住再次開腔。

“店裡那些剩餘的布料和機器,差不多能抵四百大洋,你僱車將東西運到洋布市場去找一位姓王的老闆折賣,他是爹的老熟人,不會敲我們竹槓的。剩下的錢,都鎖在錢櫃裡。”

沒聽到女兒吱聲,聞德生轉過頭,就看到女兒一動不動坐在桌邊,也不知聽沒聽見他的話,他模模糊糊望了女兒一回,突然慘痛地笑起來。

“爹是個沒用的男人,娶了你娘之後,沒讓她過幾年好日子,她一走,我連兩個孩子都照顧不好,假如這回爹有個三長兩短,今後你和小桃子可就無依無靠了,爹——”

聞亭麗猛然接過話頭:“既然您知道我和小桃子無依無靠,又怎麼捨得死呢?小桃子才三歲,我剛要去全市最好的女子中學唸書,您就不想親眼看著我考上大學?”

她的嗓腔分明在顫抖。聞德生仍注視著女兒,眼淚卻靜悄悄順著耳根淌下來。

“真能考上大學?”他換了一副振奮的語氣,“你這孩子雖然聰明,卻向來不大喜歡用功,我們家還沒出過大學生呢,你要真考上大學,爹頭一個到你娘牌位前燒一柱高香。”

“瞧著吧。”聞亭麗信心滿滿舉起手中的課本,“我不但會考上好的大學,還會出大名、掙大錢、做大事——早晚我會成為一個像鄧院長那樣了不起的人!”

“突然這樣有志氣了?”聞德生聽得咧嘴直笑,“好好好,爹一定好起來,爹等著看我女兒揚名立萬的那一天。”眼睛裡裝滿了對女兒的疼愛。

***

第二天,聞亭麗天不亮就起來,到公共水龍頭前洗漱一番,又躲到廁所換上一套淡竹色短襖和長裙,出來後對著鏡子將自己一頭黑亮的鬈髮梳成高高的馬尾,意氣風發坐車到務實女子中學報道。

務實女子中學坐落於法租界,離慈心醫院甚遠。聞亭麗換了兩趟車才到地方,一下車,就看到許多穿著淡藍色短襖和黑葛華絲長裙的女學生陸續進校門。

她在校門口駐足,抬頭看,務實中學的校門是紅磚鑄就的,整體風格比秀德洋氣許多,校內面積也要大上好幾倍,校舍多,花園極為別緻,處處顯得端莊清雅。

校門旁掛著一塊匾額,上面寫著,“xx年,由陸鴻雋先生捐建。”

聞亭麗想了想,務實女子中學既是由陸家所創辦,這位陸鴻雋先生想必是陸家的某一代當家人。

她整了整書袋的肩帶,大步跨進校門,忽然聽到背後有人驚訝道:“咦,聞小姐!”

聞亭麗回頭,就看到一個戴著墨鏡的短髮女子坐在汽車裡衝她打招呼,似乎唯恐聞亭麗不認得自己,這人摘下鼻樑上的西洋墨鏡,對聞亭麗粲然一笑。

“我,黃遠山!黃金影業的導演,上回我們在喬家見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