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已是八點多。

聞亭麗從電車上跳下來,頂著一雙哭紅的淚眼進了衖堂。

聞家的房子是賃來的,一樓用做洋服店的店面和主臥,二樓的亭子間住著小桃子和周嫂,聞亭麗自己一個人住在三樓的臥室。

這當口,洋服店早已打烊了,她徑直到後頭去找父親,房裡卻沒人,在過道里怔立了一會,聽到大門口傳來聲響,就看見父親得意洋洋哼著小調進了門。

聞德生猛不防看見女兒從後頭出來,不由詫異地打了個酒嗝:“這麼早就回來了?”

聞亭麗不出聲。

聞德生只當女兒為自己出去喝酒的事生氣,也沒當回事。

前不久他因身體不舒服去醫院看過一回,那西洋醫生說他肝臟有點炎症,要求他戒酒。他這人向來怕死,馬上就戒了,三個月以來,他幾乎滴酒未沾,可誰叫今晚喬杏初大張旗鼓接女兒去喬家正式見長輩呢?這不是好事將近嗎?

他一個人坐在家裡,越想越得意,也就顧不得醫生的交代了,興興頭頭去找朋友喝了一回酒,怕女兒回來發火,特地掐著點提前回來。

眼看女兒疾步逼近自己,聞德生突然瞠圓一雙醉眼:“噫,怎麼哭成這樣??”

女兒頭髮蓬亂,一雙眼睛紅腫得像桃子。

“究竟怎麼回事?是不是喬杏初欺負你了?”

聽到這個名字,聞亭麗喉間一哽,可她迅速把淚抹去,佯裝平靜發問:“爹,媽是不是叫過‘阿柔’這個名字?”

聞德生瞬間變了臉色,氣急敗壞地說:“什麼阿柔?你聽誰說的?”

“爹爹你自己說的!幾年前你喝醉了酒跟媽拌嘴,我在門外親耳聽到的。”

聞德生囁嚅了幾句,跳起來疾言厲色地說:“那又如何?那不就是個小名嗎,是不是有人在你面前胡說了什麼?”

聞亭麗回想今晚在喬家被喬太太明裡暗裡羞辱的情形,滿腔委屈無處可說,索性趴到一旁的桌子上哇哇哭了起來。

聞德生急得直跳腳,好不容易從女兒口裡問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他身子一晃,黃著臉歪坐到了椅子上:“喬太太怎會知道這事?”

聞亭麗帶著哭腔繼續追問:“媽臉上的傷疤怎麼來的?”

“你媽她………”

聞德生一咬牙,索性承認了:“你媽原是個富家小姐,可惜命不好,才十幾歲就趕上家道中落,家裡人接二連三生病去世,你媽孤苦無依,被親戚賣到了窯子裡……後來為了從紅粉花樓脫身,她不知吃了多少苦頭,毀容是毀容了,但好在全身而退了……唉,這些事不提也罷。”

聞亭麗越聽越心疼,想了一想,冷嗖嗖地發問:“邱大鵬過去在南京認識我媽麼?”

依她看再沒有旁人。今晚喬家的達官貴人那樣多,邱大鵬卻只露了一面就走了,以他那愛鑽營的性子,若非心虛怎會不混個臉熟再走?

聞德生像青蛙一樣跳起來:“是他?!我說呢,都這麼久的事了,喬太太怎麼會知道?原來是姓邱的在亂嚼舌根。他這是見不得我們好哇!”

話說當年他跟邱大鵬相識時,他還只是一個小裁縫,邱大鵬則在紅粉花樓裡面做保鏢,兩家恰好門對門,彼此常常打照面,一來二去的,兩個同齡人就熟絡了起來。

聞德生所在的霓裳裁縫鋪遠近聞名,他又是一眾學徒中手藝最好的那個,一向甚得師父器重,邱大鵬大概看出他手頭頗寬裕,三不五時就來找他借錢。

邱大鵬這人有個好處,說三天還錢,絕不會拖到第四天,而且為人很講義氣,不管聞德生這邊遇到什麼麻煩,他總是第一個到場幫忙,沒多久,聞德生和邱大鵬便正式成為了拜把兄弟。

就在這時候,阿柔被賣到了紅粉花樓。第一次看到阿柔時,聞德生和邱大鵬兩個人的眼睛都直了,大約是從小學習琴棋書畫的緣故,阿柔的氣質與眾不同,來了沒多久就成了紅粉花樓的頭牌。

有一次阿柔和老鴇到裁縫鋪做衣裳,恰恰是聞德生接待的阿柔,他對她尊重有加,說話也是輕聲細語,那天走的時候,阿柔看了他好幾眼。

後來聞德生才知道,阿柔當時就覺得這個小裁縫相貌清秀,難得的是在她面前一點輕薄之態都沒有,故而對他頗有好感。

後來阿柔經常來找他做衣服,慢慢地,兩個人就偷偷好上了。

結果沒多久,邱大鵬因為得罪另一幫馬仔差點被人打死,阿柔出面救了他。事後邱大鵬認阿柔做義妹,口口聲聲說日後阿柔的事就是他的事。

也是在那一陣,邱大鵬無意間發現阿柔和聞德生在一起了,整個人消沉不少,有一次還半開玩笑問阿柔為何看不上他。

可是沒辦法,一個是自己認的義妹,另一個是自己的拜把兄弟,他鬱郁一陣也就撒開手了。

後來阿柔被一個軍閥大老爺看上,為擺脫那人的糾纏,情願自毀容貌,可如此一來,她也沒辦法繼續在南京待下去了,剛好兩個人手頭都攢了一點錢,便隱姓埋名逃到上海來。

邱大鵬早覺得當保鏢沒意思,便同他們一起出來。

三個人在南京共過患難,加上阿柔又救過邱大鵬的命,兩口子並不擔心邱大鵬在外頭亂說。事實上,這些年他們一家的確過得很安穩。

誰知道,人是會變的。

又或者,他們從一開始就看錯了人。

聽完來龍去脈,聞德生氣得渾身哆嗦:“你媽在世時就看出邱大鵬心胸狹窄,勸我少跟他往來,我一開始還沒當回事,沒到到邱大鵬來上海之後,什麼昧良心的事都肯做,雖說沒多久就發達了,但我跟他的交情早就淡了,我知道他是為了什麼害你——”

他咬緊了牙槽:“無非是自己兒子在你這裡吃了排揎心裡氣不過,所以想拆散你和喬家公子,他以為他壞了你和喬杏初的事,就能輪到他那個癩痢頭兒子了?他做夢!”

一邊說,一邊氣勢洶洶擼袖子:“我這就去找這狗東西問個明白!”

聞亭麗忙要阻攔父親,聞德生卻早已推開門走了,她追了幾步沒追上,眼看衖堂裡黑漆漆的,只好惴惴地回屋等待。

可就算邱大鵬承認又能如何?把邱大鵬打個稀巴爛出氣?父親那樣瘦小,到時候誰吃虧還不一定。

忽又想到喬杏初。他知道她家這邊剛安了電話,她從喬家出來這麼久,換作往常他早就打電話過來了。

他就一點都不擔心她麼?

聞亭麗心裡氣得發慪,一時又懸心不已,一時又難過傷心,不知不覺枯坐了一整夜。

快天亮時聞德生終於回來了,一進門就陰著臉嘆氣,不期然看到女兒怔怔地坐在店堂裡發呆,驚道:“怎麼沒上樓睡覺?”

猜女兒多半是擔心他才不敢睡,忙又道:“那老癟三不在,多半是猜到我會找他算賬,嚇得一夜沒敢回邱公館。”

大概是渴極氣極,邊說邊忙著給自己倒茶:“這王八孫子!做下這樣的事,還要臉做什麼?從今天起,我日日到邱公館找他的麻煩,我看他能躲到幾時。”

聽到門外按鈴聲,聞德生過去開門。

“喬先生……”

聞亭麗一呆,那道晨曦中的頎長身影可不就是喬杏初。才一夜,喬杏初整個人憔悴了不少,他大概是沒料到聞家這麼快就開門,也是一愣。

聞亭麗心裡一酸,回身就往樓上跑去,接著就聽到喬杏初對父親說:“我放心不下亭麗,過來看看她。”

父親的聲音掩不住驚喜:“好好好,她正難過著呢,你同她好好說會話。”

樓上週嫂正用溼毛巾給小桃子擦臉,小桃子兩手揪住毛巾的一角玩,扭頭瞧見姐姐,忙舉起小胳膊:“姐姐。”

聞亭麗含含糊糊地說:“你先乖乖吃早飯,等下姐姐再帶你玩。”

上樓進房間關上門,身子往床上一撲,頭雖埋在被褥裡,耳朵卻時刻留意樓下的動靜。

想起自己一夜沒梳洗,又躡手躡腳起了身,還好屋裡有個熱水瓶,裡頭的水早已涼了。她忙不迭倒牙粉、擰毛巾、梳頭髮,對著鏡子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的。

樓梯間安靜片刻,不久便有人上樓,是兩個人。

少頃,就聽父親在門外敲門:“亭麗,杏初想跟你說幾句話。”

聞亭麗不響。

“一個人悶在房裡算什麼事?有什麼委屈還得當面聊開才行。昨晚你一夜沒睡,這樣吧,今天店裡不做生意,你們先聊著,爹下樓給你打電話到學校請半天假。”

說罷便自行下樓去了。

喬杏初在門口低頭默立一會,正要抬手敲門,房門突然被人開啟了,開門之後聞亭麗也不瞧他,自顧自走到窗前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