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太太一嗤:“前面幾條也就罷了,邱大鵬的事與我們無關。我和老爺只想讓你們儘快離開上海,並未指使過邱大鵬去找你們的麻煩,這小人的事我們毫不關心,為他做保更是無從談起。”

聞亭麗將信將疑打量喬太太,喬太太大約想起了方才聞亭麗說邱大鵬四處散播喬家密辛的話,臉上是掩不住的嫌惡。

“此外,你們必須立刻給我搬家。”喬太太又道,“杏初不只去過你們家一次,我不想他今後再跟你有任何接觸,最好還是搬離原來的房子,搬得越遠越好。”

聞亭麗冷嗖嗖地說:“我父親仍在住院,眼下我騰不出空去找新房子。”

“房子我可以令人幫你們找,租金也可以代你付,不過我得警告你一句:接下來這一年半我會派人監視你的一舉一動,你要是膽敢私自聯絡杏初,別怪我毀約!”

“只要你不再難為我們,我可以一輩子都不跟你們姓喬的打交道,但就像我前面所說的——學校、新房子和醫藥費的事喬太太必須儘快依照約定辦成,我最多給你一天的時間,如果明晚我還等不到務實中學的錄取書,我可不敢保證我那位朋友不會聯絡白莉芸。”

喬太太抄起手包起身,臨走前咬牙擠出一句話:“回去等訊息吧。”

喬太太一走,聞亭麗身子頓時軟癱下來,背上涼颼颼的,不用想也知道出了許多汗。

剛才她走了一步險棋,這會兒可是筋疲力盡了,她手中依舊緊緊攥著那張請帖,整個人卻無力地趴伏到桌上。

要不是下午喬太太來得這樣快,她也不敢篤定這樁婚事存在極大的變數,長房已是風雨飄搖,這場聯姻對他們來說無異於救命稻草,任何導致婚事可能受阻的訊息,都會令喬老爺和喬太太心驚膽戰。

好在她賭贏了。

她高興地把請帖收回書包,匆匆趕回慈心醫院,察看完父親的傷口,又帶小桃子吃晚飯,稍後趁護士過來換藥,便悄悄掩身出來。

穿過狹長的走廊,聞亭麗徑直朝樓上走去,四樓是醫院行政科的辦公室,環境比樓下幽靜許多,她走到盡頭的一間辦公室門前,輕輕敲了敲門。

只聽門內響起一道和藹的女聲:“請進。”

推開門,就看見鄧毅院長坐在辦公桌後面翻閱檔案。

“你回來了。”

聞亭麗眼圈微紅,上前說:“我是來向您道謝的。”

“快請坐。”鄧毅含笑說,“現在聞小姐可以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了?”

聞亭麗便將始末緣由娓娓道來。

喬太太恐怕做夢也不會想到,她找到的那位朋友就是鄧院長。說起來她跟鄧院長不過是一面之緣,如果不是被逼到了絕境,她也不會冒險向鄧院長求助,誰知鄧院長居然很爽快就答應了她的請求。

鄧毅兩手交握放在自己的膝蓋上,就那樣靜靜地傾聽。

聞亭麗不是不忐忑的,鄧院長固然可以在不暴露自己身份的前提下將東西悄悄轉交給白莉芸,但此事畢竟隨時會被人撞見,她老人家再熱心腸,也未必肯冒著得罪喬家的風險幫助一個外人。不曾想等她說完事情的經過,鄧院長絲毫沒有反悔的意思,反而露出滿面笑容:“你這孩子,未免也太機靈了。我只是有點好奇,你是怎麼想到來找我幫忙的。”

“因為……”聞亭麗忙說,“這家慈心醫院是您創辦的,這附近的老百姓幾乎都聽過您的種種善舉,那晚在喬家我跟您雖是第一次見面,卻有一見如故之感。您的雙眼比年輕人還要清澈,只有心地正直的人才會如此。”

明明是有點肉麻的恭維話,可是從這孩子口裡說出來,卻說不出的熨貼悅耳,鄧院長不禁失笑:“你是不是很怕我不肯幫忙?”

聞亭麗起先點點頭,接著又搖頭:“事情到了這一步,我已經在我能力範圍內做出了最大的抗爭,大不了離開上海從頭再來,即便您不肯再幫忙,我也絕不會怪您的。”

說著起身向鄧毅欠了欠身:“您是在第一個在我們家最困厄的時候伸出援手的人,無論我日後際遇如何,您的這份恩情我都會銘記於心。鄧院長,‘人生一世長如客,何必今朝是別離’,哪怕我不得不離開上海,今後我也一定會找機會回報您的。”

鄧毅有些動容,忙起身走到聞亭麗面前扶住他。

“這孩子,我跟你開玩笑呢。”她的目光慈愛得像冬日裡的暖陽,“我怎會不幫你?這對你來說是人生的一道大難關,可對我來說卻不過是舉手之勞,換誰都肯幫忙的。再說了,你父親是我的病人,在他的病情尚未轉為穩定之前,我是絕不容許我的病人被人攆出上海。”

聞亭麗默默擦了把眼角,等她再次坐下,鄧毅半開玩笑地說:“幫你的另一個原因,是那天晚上你那首《greensleeves》實在唱得好,這樣多才多藝的女孩子就應當在學校裡好好唸書,無故被攆出學校我是第一個不答應的。”

聞亭麗垂下腦袋嘟囔:“可惜我在學校裡唸書的時候不算太用功。”

鄧毅朗笑起來:“那你現在可知道悔悟了?”

聞亭麗噙著淚花點頭,鄧院長的神情老讓她想起自己的母親,心裡一陣陣發酸,可又不好意思在鄧院長面前放聲啼哭,索性別過臉去,用手帕矇住自己的眼睛。

鄧院長被她的樣子逗笑了:“傻孩子,想哭就哭吧,這幾日你已經足夠堅強了。”

聞亭麗抹乾自己的眼淚,輕聲說:“有個問題早就想問您了,今早我去交住院費,賬房先生說醫院減免了一大半費用,剩下的那部分,已經有人替我們交過了,我以為是姓邱的墊付的,賬房先生卻說那人是你的朋友。”

鄧院長錯愕:“有這麼回事?”

“您不知道那人是誰麼?”

鄧院長想了想:“這兩日我一直在紅十字會開會,實在沒在醫院碰到過什麼熟人,等一等,難道是小孟——”

聞亭麗怔住,昨晚父親被邱大鵬打得快斷氣時,正是一位孟先生打來電話解圍。

“他叫孟麒光。”鄧院長解釋說,“那晚在喬家想必你也見過他,他是喬太太的表弟,寶心他們都叫他表舅。”

果然是那位大昌實業的孟先生,聞亭麗心情變得複雜起來,

“他今早的確過來了一趟,說是去外科探望一個朋友,不過我並不知道他幫你父親交了住院費,想來他還記得那晚的事,他可能以為你還是喬杏初的女朋友,那麼幫忙關照一下也不奇怪。”

聞亭麗忙從書包裡取出一張銀票:“麻煩您替我把這筆錢轉交給孟先生,等我父親病情穩定了,我再親自向他道謝。”

鄧毅目光裡透出幾分欣賞:“好。”

又說:“想必湯普生已經跟你說了你父親的病情。”

聞亭麗面色一黯。

“令尊的情況很糟糕,我們只能盡力幫他再維持一段時間。”

“我……知道。”

鄧毅嘆氣,小小年紀獨自承擔這麼多事,想必會很快長大。

“對了,警局的人還未將那位行兇者捉到嗎?”

聞亭麗忙將當時的情形說了,又說:“喬老爺和喬太太答應今後不會再插手此事了,只要警察不再偏私,相信很快會將邱大鵬捉拿歸案。”

“那就好。我讓湯普生詳細記錄你父親的傷情報告,無論警察什麼時候來,我和湯普生都會出面為你們父親作證。”

聞亭麗一再道謝,然而卻賴在鄧院長的房間裡不肯走:“這麼晚了您還要繼續辦公麼?要不我給您到樓下買份宵夜,我知道這附近有一家店冰凍地慄糕做得不錯,天氣這樣熱,我再給您買份酸梅湯。”

鄧毅本想說不必,抬頭碰上聞亭麗殷切的目光,心裡一軟:“那就勞煩你跑一趟了,叫店家少放點糖,我喜歡喝酸的。”

聞亭麗高高興興應了聲“好”,下樓跑去買了一堆宵夜,又滿頭大汗跑回來。

進門一看,鄧院長仍在專注辦公,聞亭麗悄然把東西放到桌上,躡手躡腳退出去了。

等到那扇門被關上,鄧毅這才抬頭看向桌上的東西,酸梅湯和地慄糕被安安靜靜放在一旁,盅碗上仍凝著一層透明的冰珠,她慈愛地嘆了口氣,開啟盅蓋喝一口,果然比普通的酸梅湯要酸些。

第二天早上天不亮,聞亭麗就出門去買熱氣騰騰的生煎饅頭,買好了送到鄧院長的辦公室外,這回門內無人應聲,想來鄧院長已經走了。

她只得將早餐放到門口,好在此刻天色尚早,等到白天醫院人一多,她就不方面再明目張膽來找鄧院長了,萬一叫有心人撞見,喬家人難免會猜到是鄧院長在暗中幫忙。

下午聞亭麗拿著一本國文課本坐在父親床旁埋頭用功,突然有個穿長袍的中年男子過來找聞亭麗,到了後並不進房內探視,只在門外說:“聞小姐。”

他態度很是冷淡,一等聞亭麗出來,就將一封厚厚的信箋遞給她。

聞亭麗拆開一看,是一張“務實女子中學接納轉學生通知書”,另附有她的學籍證明。

她心中一喜。

底下則是一份房屋租約合同,房租也已經交妥了,地址在法租界,租契寫的是一年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