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年近50的老主簿,郭修並不喜歡幹現在的工作。

事實上就算他年輕20歲,他依然不會喜歡拿著一把小刀,一點一點地切開面前的一具屍體。他畢竟不是一個專業的仵作。但林鏡齋已經不信任這個衙門裡除郭修之外的其他人了。

不過郭修還是慶幸現在的自己是拿刀的人,而不是被切開的那個。

為此,他不由得感激林鏡齋當初派林睦去南嶺村公幹、而讓自己留守縣衙的決定。

除了那張紙,林鏡齋還想從這具屍體上得到什麼?

郭修不知道。他只知道聽從林鏡齋的話,慢慢地、慢慢地將林睦切開。

他手裡的刀很穩,就像當年那樣。

經過一天一夜的存放,林睦的屍體已經漸漸柔軟下來。他的臉上依然面無表情,一種空洞、虛無的情緒籠罩在他的周邊,彷彿靈魂化作白霧,將屍體包裹其中。

郭修感到一陣陣的寒意料峭,不禁用右手緊了緊衣襟。

郭修的眼眸裡,開始出現在同一個縣衙裡相處近十年的同僚被“開啟”的樣子。

屍體的臉上,似乎露出了一種似笑非笑的古怪神情。“他”在笑什麼?郭修不想知道那麼多,並非每個難題都需要有答案,人們只希望知道自己想知道的那些就夠了。

其實在郭修眼裡,林鏡齋總是那個能給出答案的人。

從二十年前署理崇安起,林鏡齋就能用一些合情合理的方式破解那些看似無法應對的難題。

當然這不是一個“青天”必備的技能,從古至今,“青天”們只是朝廷用來慰藉飢餓中的百姓安心等待明天的工具,而非能改變時局的棋師。

郭修總是懷著一種欣賞的態度,暗中觀察著林鏡齋的處事方式。有時他也會幻想如果自己身處縣尊之位,面對紛亂無序的局面時,會如何像“林青天”那樣自如地應對。

但這種幻想很危險,郭修已經五十歲了,早已過了無需為不恰當的幻想負責的年紀。

眼前最重要的事,還是要做好本職的工作,從死去的林睦身上,尋找那些隱藏的答案。

隨著那具屍體被小刀“溫柔”地切開,郭修漸漸地知道了知縣大人讓他“深度”檢查的原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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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霞客已經喝下了無書用銀釵換來的全部老酒。但他的樣子看上去,跟剛進酒肆時也沒什麼區別。

林彥復和林彥瑛沒有說話,他們在等待徐霞客的回應。

天色已晚。小酒肆裡的人漸漸地走得差不多了。店小二對林氏兄妹已頗有忌憚,倒不怎麼敢來催促他們這一桌。

三人沉默不語,氣氛有點壓抑,無書也不敢再插嘴胡說兩句。

過了半晌,徐霞客把紙輕輕地遞還給林彥復,說道:“這是林睦的屍體上找到的?”

“是的,他放在貼身衣物裡,”林彥復說道:“先生從紙上看出了什麼?”

“山是好山,水是好水,”徐霞客沉吟了片刻,繼續說道:“可是此山此水……”

“這是一座殺人山!”無書還是忍不住說道:“你們看,這水流如蟒,絞殺山脊,在《山經》中這是大凶之相!”

林彥瑛瞪了無書片刻,隨即長嘆一口氣,沒有說話。

徐霞客拍了拍額頭,說道:“無書啊無書,別以為你讀了幾本破書,就感覺自己知道天下間所有的事。林鏡齋也是這樣認為的,結果大老遠的派兒子和女兒來找我幫忙。我在林鏡齋身上彷彿看見了30年後的你。”

“那不知先生……有何高見?”林彥瑛的話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一般。原本相貌清秀的她,此時已無法抑制額頭上的青筋暴現。

“高見談不上。但以我多年行走江湖的經驗,這張畫裡的山水並非全貌,其山勢未絕、水形未斷,應該只是一座大山的一角,不能一葉障目,由此判斷是兇是吉,”

徐霞客倒了倒空酒壺,酒壺裡滴出兩點殘酒,他接著說道:“以我看來,畫中水流頗似我當年經過的武夷山脈中的九曲山溪,曲折縈迴貫穿于丹崖群峰之中,只有乘舟行於溪中,方可得見溪流如玉帶串珍珠,將武夷山三十六峰、九十九巖連為一體,正所謂一溪貫群山、兩岸似仙岫,由此看來,此圖所繪之地不但並非大凶之相,反倒是罕有的藏寶守華之地,據我所知,放眼天下這種地方不超過四處!”

林彥復與林彥瑛對視了一眼,對徐霞客說道:“那麼請問先生,從此圖中能否看出,寶是何物,寶又在何處?”

“不能。”徐霞客斬釘截鐵地說:“我剛才已經說了,這張圖只是蒼山一角,其中山形地勢的奧妙變化,除非親眼得見,任何丹青妙筆,只能臨摹其形,難以繪出其神。”

無書好奇地問道:“先生,天下間有哪四處絕佳的藏寶之地?”

徐霞客斜看了他一眼,說道:“無書呀無書,你跟著我這麼久,就知道讀些死書,腦子裡只剩下一堆廢紙。我知道你能輕鬆地背下《山海經》和《水經注》,但它們想告訴你什麼呢?什麼動物更好吃嗎?雙腳未踏經之地,所有的寶山於你都只是一片黃土。”

無書吐了吐舌頭,說道:“這還不是因為近兩年來你都窩在江陰縣城喝酒取樂,沒怎麼帶我出門見世面嗎?話又說回來,這些所謂的藏寶之地,先生都去過嗎?”

徐霞客給自己倒了杯酒,搖了搖頭,說道:“風能吹到的地方,我都去過了。但有的地方,風吹不到。”

“例如這張圖上所畫出的這座山?”林彥復問道。

徐霞客喝了一口酒,臉上露出一種很複雜的神情,沒有說話。

林彥瑛突然開口說道:“那先生是否有興趣,親眼所見圖中所畫的藏寶佳地?”

徐霞客看著她,臉上露出了一種似笑非笑的很特別的表情:“他們都說,徐霞客的興趣就是走遍天下的每個角落,探尋所有未知的謎題。其實,他們都錯了。”

“我的興趣只是,在這樣一個溫暖的季節,呆在這樣一個價格不貴的小酒肆,喝一杯這樣的好酒,”徐霞客倒了倒酒壺,酒壺已空,他接著說道:“雖然你們說過為了得到我的幫助可以不惜代價,但你給不了我想要的東西,我已經過了隨便跟著一個身材很好的小妞到處瞎跑的年紀。”

無書突然插嘴說道:“先生,你昨天還帶著那位身材很好的王寡婦去爬山來著……”

林彥瑛的袖中寒光閃現,如果不是有要務在身,眼前的兩人一定會為他們並不合時宜的玩笑付出代價。

林彥覆按住林彥瑛的手,對徐霞客說道:“霞客先生,你會坐在一個舒服的地方,喝到很好的酒,然而喝酒是很費銀子的,身材不錯的女人更費銀子。花上七天時間,你能掙到足以讓你下半輩子都能舒服地坐在春風裡飲酒的報酬,以及能讓你覺得比錢、酒和女人更加舒服的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

“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