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屋的外牆面被淺淺的桐油摸了摸,據說那是我老太在的時候,因為他有些權勢,所以上天垂憐賜給特有的待遇。

據說是在滿兵入山海關到來前後,有個身穿黃袍子的人徒手在牆面上留下了鍋大的幾個字。

今時今日也不知道那龜孫子是誰。

且看大門左邊寫著:滿漢一家。大門右邊寫著:大清萬年。

據我爹爹講述我老太死沒多久,我爺爺也死了,老太具體死亡時間,我爹爹已經無從考證。

但爺爺則是在我剛滿一歲的時候因病而故。

爺爺去世的時候,那些左鄰右舍愛說閒話的人,也料定我家的後幾十年的命運。

那就是爺爺一病故,我家就會家道中落。

滿兵入關前,明朝皇帝便在一群反賊的強逼之下吊死在歪脖子樹上,隨之天子年號更替為大順,天也變了顏色。

在爺爺病故後,我爹爹很快成為家裡真正的頂樑柱,據孃親講啊,爺爺死後,爹爹像是變了一個人。

以前不知道這些話是何意,可是現在十八歲的我終於明白孃親所說的這句話的深刻含義。

自爺爺病故後又過了五六個年頭,我長大了些,對我生長的環境瞭解了些許,也開始知道奶奶所說爹爹變了是何意?

雖然我爹爹是一名莊稼漢,但是這完全可以讓我們全家為他鼓掌,並且引以為傲。

記得:

我有個二叔。

而且二叔是個官差。

據算命先生說二叔那是走了狗屎運,滿兵入關以後,據說第一件大事就是將漢人圈弄,可敬可殺,可愛可恨,二叔為人比較圓通順滑,深得滿人滿意,便撿了個便宜得了一份差事,他自以為這差事體面得很,但不知總有人在背後罵他是朝廷的鷹爪。

二叔去為官了,爺爺那份沒有上交清廷的田地就分給他了,如今他當差不種田地,田地自然全由我爹爹播種。

清風村坐落偏僻,不經滿兵入關戰事,再加上蒼天風調雨順,這兩年我家的收成還行,顆粒飽滿的麥子、大豆、綠豆、玉米已把我家空了很多年的糧倉裝滿。

是的,我家雖為漢人,但因為地處偏僻,所有糧倉裝滿,天下少有人知曉,爹爹每年靠這些糧食養活一家人外,還可以暗地裡販賣些,得些零碎錢私存以備他時之需。

我叫李清風,今兒十八歲,已經明白了很久很久以前爹爹就有個心願,那就是總有一天,紫氣東來,我定會不負他所盼北上北京,做一個大官,還他青雲之志,讓天下漢人與滿人一般,匡扶清廷,扶搖直上九萬里,還得天下太平。

至於他為何有如此盼望,我不得而知。

二叔是一個對外滑溜,對自己家人熱誠的人,見一家人生活充實,每次回來也是高興得很,我家變好,他不但沒有眼紅,而且每次回到家的時候都會給我買很多好吃和好玩的,我記憶中的童年是完美的,可是後來自己長大了,才知道那些年哪有什麼風調雨順,只不過是我爹爹喜歡和天鬥爭罷了。

依照我們老李家的家訓,五歲這年,爹爹就得給我從城裡請了先生,那日他與先生說話,我聽其所言,大概的意思是讓我長些大本事,決不能在將來做一個莊稼漢子,天天彎腰修地球。

後來我才知道事情絕非爹爹所說這麼簡單。

那年——

崇德八年。

清風村,盛夏正酣,太陽如火如荼照在山溝溝裡,我趁著孃親和爹爹下田地勞作不注意,撒丫子溜出學堂,跑去和同村頑童玩耍,等到天黑來了,孃親和爹爹扛著桑枝回來,見我不在,孃親便問姐姐:“清月,你弟弟,他人呢?”

孃親早就囑咐我姐姐,讓她看著我,如今我撒丫子跑了出去玩兒,姐姐怕連帶責任,對於孃親的質問便支支吾吾、吞吞吐吐哼唧:“放學後,我沒看見弟弟,我便去問先生了,先生說他應該是溜出學堂去玩耍了。”

一聽這話,孃親就惱火上頭,從柴堆裡拿起桑條,這就要去找我訓我。

恰巧此刻天黑,我也剛走到院壩邊,看見孃親一臉不悅,當真是把我嚇得一激靈。

孃親厲喝:“臭小子,去哪個地方去廝混了?”

我的個乖乖,見了孃親就要打我,我一轉身就跑了,我人小,腿腳靈活得像是一隻兔子,而孃親雖然是大人,腿長,但是論跑,那是放不開腳步,還沒追我到一里路,追不上我,她就放棄了。

“清風,媽不打你了,回來吧。”

我心想自己又不傻,才不信,只想要是孃親不往回走,我則萬萬回不得頭,一想到那桑條抽人像是火炭燙屁股火辣辣地,我就全身直冒冷汗。

“我不回去。”

聽我說這話,孃親這才把桑條扔了,然後氣喘吁吁地往回走。

清風村,山溝溝裡,天黑了,真的很令人生怕,要知道我最害怕天黑。我見這樣,然後才一路緊跟其後往回走。

當孃親到家了,我也到家了,只是回到家,我則是來到奶奶的身邊,因為奶奶可是我的護身符,每次在孃親和爹爹揍我訓我的時候,奶奶便使勁護著我,我的記憶中,因為奶奶的相護我則是少挨很多揍。

奶奶正在灶間燒水做晚飯,見我神情不悅,又或是聽了姐姐說了些什麼關於孃親打我的事情,便問:“清風啊,你今天干什麼錯事了,惹得你媽媽生氣跑了一里地也要揍你。”

“先生授課時候,我出去玩了,所以媽媽生氣要打我。”

奶奶聽了,眉頭一緊,然後一臉的不屑,叨叨嚷出聲:“也真是,孩子這麼小,上哪門子學,學上多了人會變傻,那先生教的都是些什麼大本事,硬要用桑條打這孩子,敢情這孩子好像不是她親生的一樣。”

這話講得,我聽了真是覺得大快人心,也跟著說道:“我也懷疑我不是爹爹和孃親親生的,反倒是姐姐才是親生的哩!他們都不打姐姐。”

姐姐小嘴一噘,指著我腦袋:“李清風,你敢說我壞話?”

不等我對姐姐發難,奶奶又說:“小孩子,胡說什麼,你和姐姐都是我的親孫子孫女,小小年紀不準滿嘴渾話,這樣真的會捱打。”

我雖然生怕捱打,但是有這麼可以爭寵的機會,我心想當然不能隨便放棄,所以猶如受了天大的委屈,繼續給奶奶告狀:“那你看姐姐在先生那學的本事還不如我,孃親為什麼要追著我不放,老想天天揍我?”

奶奶見我說得可憐,眉頭一皺,心中那極為柔軟的地方似乎一下被擊中,將手裡的碗筷重重一放,碗兒筷兒亂跳間,緊接著喃喃一句:“真是太過分了,我去找你媽媽說說,給你說些道理,讓她以後少打些你。”

一到晚上,孃親和爹爹從地裡面勞作回來,雖然已經是夜幕降臨很久,但是一天的活還沒幹完,當真是辛苦得很呀!

孃親和爹爹在另一間廂房喂蠶子,奶奶來到門前,孃親就看到了。

“媽,晚飯做好了嗎?”

奶奶臉色不好,冷冷一句:“晚飯還早呢!”

奶奶為我的事情還在惱火,話音中多少帶有不快,孃親是聰明人,自然分辨出來,且笑著說:“媽,誰惹你生這麼大氣,是不是清風惹你生氣了,這臭小子,等我忙完,我再去收拾收拾他。”

本來就是因為管孩子太嚴格了,奶奶甚是不高興,這一下好了,孃親又這麼一說,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奶奶當下心中不快,冷聲尖銳:“你們的孩子,你們怎麼養,那是你們的事情,但是孩子還小,別老總打他呀,我看他在私塾本事還沒學好,你們誠心先把他打死才肯罷休啊!”

一聽這話,孃親已經知道奶奶什麼意思,也料定我這個臭小子定是在後面拱火了,不過孃親沒生氣,只是繼續和爹爹操弄著蠶事。

爹爹一向嚴肅,見她們說話都是帶著不滿,他也沒說話,只顧自己手裡的活兒,或許爹爹知道孃親的城府,不像奶奶那樣,說打雷就下雨,說閃電就颳風,孃親並沒有和奶奶發難,而是語氣平和,面容神色不改道:“媽,孩子不好好和先生學些本事,將來會害了他,讓他好好學本事,那是為他好呀。”

“他現在都不好,將來怎麼好,你要讓我孫子好,要從現在就好,幹什麼都行,就是不能老打他,你們什麼都要順著他,寵著他,只有寵著他,他才會順著你,你們懂不懂教誨孩子?”

孃親知道奶奶這是心疼我,所以話說得直白了些,可是誰曾想爹爹這下卻惱火,給奶奶摔了個臉色,大聲道:“媽,你好煩人,你還以為你孫子和你兒子一樣,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浪子回頭金不換啦,這個小屁孩的性子和我小的時候不一樣,要不好好收拾他,他哪天還要把先生氣死呢。”

爹爹自小頑劣,爺爺在世,全然照著,所以成天不愁吃穿,可是忽然爺爺病故,他真真領略到了什麼是人世滄桑。

——如果沒有一個要強的心,那麼一家人都會餓死,尤其是這雙手,這對我們這些整天靠田地裡摸索才能活命的,尤為重要。

奶奶被爹爹這麼一頂撞,當下心中更惱火,雖然覺得自己的兒子話說得有些道理,但是礙於面子,心中在想,你個兔崽子,別看你現在成家立業有些能耐,就不得了,要清楚兒子還是兒子,娘還是娘,當下抄起自己的布鞋就打在爹爹的胸膛,可是爹爹卻絲毫不閃躲。

“好小子,老孃打你,為何不躲?”

爹爹卻笑道:“媽打我乃是為我好。”

見兒子這樣說,奶奶頓時熱淚漣漣,似乎想起了什麼。

奶奶說爺爺去得太突然了,爹爹能在爺爺死後撐起這個家,那是不容易,也深深領悟自己以前錯了,太寵愛爹爹了,要不是我爺爺管著爹爹,教誨爹爹的嚴些,今日這個家的天就會塌。

自己從小頑劣,但是對於爺爺的教誨,爹爹一直銘記在心,爺爺病故後,藏在爹爹心中的教訓真真發揮出來了,讓這個家道中落的事情成為過去的歷史。

爹爹看著奶奶老淚閃閃,輕聲道:“媽,孩子要從小要教訓好,大意不得,如果哪一天我不在了,我也希望我的兒子能像我一樣,能靠自己的雙手和智慧撐起他爺爺和我的這片天,我雖然是個莊稼漢,但是我知道只要我夠努力,我們全家定會幸福,好起來。”

看著面前這個身形消瘦,面目黢黑的男人,我奶奶若有所思,心想爹爹變了,他從一個頑劣的公子哥變成了一個有責任、有擔當的男人了。

灶間的火燒得旺,鐵鍋裡的水翻騰不休。

我生怕開水溢位,忙讓姐姐去叫奶奶回來,可是姐姐還沒起身,奶奶就回來了。

我看到奶奶老淚縱橫,深深感覺到了些什麼,便好奇地問出聲:“奶奶,你……怎麼哭了?”

奶奶抹了抹眼淚,於是將灶間的火用紅灰蓋住,在火光逐漸暗淡下來的時刻,她在灶間的木凳坐下,然後將我和姐姐緊緊地摟在懷裡。

她說:“奶奶給你和姐姐講個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