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樓的二層,有一個巨大的花廳,裡面坐著十多個盛裝麗人,大都是眼眶通紅,一臉愁容的。

“笑!”鄧四郎的話,簡短而有力。

眾女皆是一激靈,怯生生地看著左半身全是血的王衡,堪堪露出苦澀的笑容。

“畢竟曾是千金,這轉變,需要些時日。”鄧四郎賠笑道。

“可我看,有的人就不用。”王衡的目光,落在窗臺前。那裡,盤腿坐著一個青衣女婢,她臉朝向漆黑一片的窗外,只有半張,帶著淺淺笑意的臉,能被王衡看見。

“郎君果然不凡。”鄧四郎拱手道,“這便是右相給郎君準備的女婢,懷沙。”

“懷沙可不是一個好名字啊。”王衡感慨道,“當年,屈原目睹國步方蹇,卻無能為力,故而作《懷沙》,辭成,便投江而死。”

“郎君,這是右相給起的名字。”

——

王衡帶著懷沙回家,但剛進門就嚇了一跳,因為他家明顯被查抄過,滿院滿廳都是破碎的物件,就連他做的木工,也被砸得稀爛。

至於王端和幾個下人,更是不見蹤影。直到這時,王衡才明白了青圭那句“僕人們都不堪用”是什麼意思。

他剛打算將一張傾倒的案几擺正,左臂就傳來撕心裂肺的痛,“咚”案几再次倒地,王衡也疼得齜牙咧嘴。

懷沙見狀,便撿起一隻上面有幾個鞋印的蒲團,翻轉過來,用袖子擦去上面的塵土,放在王衡身邊:“坐吧。”

她的聲音,甜美而溫柔,只是有些沙啞。

王衡右手搭在案几上,喘了一會兒氣,才坐了下去:“在進奏院敷了藥,但還不夠,你先去把水燒開。”

“剛看過,柴房是空的。”

“官差可真能搬。”王衡無奈地一聳肩,“把能燒的,都拿去燒吧。”

說著,他起身去尋找針線,找到後,就扔到鍋裡煮。

“等會,幫我把傷口,縫起來。”

“什麼?”懷沙忙用手捂著下意識張得老大的嘴。

“縫起來,才好得快。”王衡道。

懷沙開始給他解衣,但王衡剛露出衣領,她的心,便是一驚,因為她在他的左脖頸後的面板上,看到了一塊異色的面板。她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脖頸,那裡,也有著一塊麵積大小相當的異色面板,這是用藥去掉官奴印記時,留下的疤痕。

她用力嚥了口唾沫,將心中的思緒壓下,以免它影響自己運針。

懷沙的鎮定,引起了王衡的興趣。她剛縫好,王衡就猛地出手,握住了她的右腕。

“真是雙,芊芊素手,可為何,指根處,滿是刀繭?”王衡凝視著懷沙的眼眸。

他看到的,是羞澀與痛惜,而不是想象中的戒備與殺機。

懷沙搖了搖頭,將手抽回:“家中的米麵、衣物、被褥都被抄沒了。郎君可知道?”

王衡一天,不由得打了好幾個寒顫,因為他流了不少血,現在特別怕冷。

懷沙看在眼裡,便把自己的行囊開啟,將裡面的三件厚衣捧到桌面上。

“沒想到,竟要靠你的衣物,來熬過今晚。”王衡自嘲一笑。

“衣物我是有,可銅錢,卻是沒有。”

“明日,我想辦法。”

——

眼前的黑暗忽地褪去,火光立刻晃得杜若荀睜不開眼睛。

“冤……”忽地,她聽見有人氣若游絲地喊著,這聲音極為熟悉,正是她的夫君柳勣。

“柳兵曹,別喊了,杜有鄰的供詞,吉某也拿到了。你翻供,才是死路一條。”

杜若荀尋聲望去,原來是吉溫正在對面的牢房裡,審訊柳勣。

“冤枉!杜家是冤枉的!”她急忙大喊道。

“事到如今,卿卿難道還不明白嗎?”怎料,回應她的,卻是楊諫的聲音。

杜若荀聞言一怔,隨後用力眨了三次眼,才確認面前之人,真的是楊諫:“楊公子為何也在京兆獄裡?”

“此案事涉東宮,身為諫議大夫,也需要了解一些事情。”楊諫說著,已經走到刑架前,左手一伸,竟託著杜若荀的下巴,“卿卿,太子已經與二孃和離了。”

杜若荀本想用力一甩腦袋,甩開楊諫的手的,但聞言,不由得再次怔住:“什麼?怎……怎麼會……”

她已經被吊在刑架上一天兩夜了,之所以還能守口如瓶,就是因為,心中堅信,妹夫李亨,能保杜家人平安,怎料,等來的,卻是這麼個結果!

“卿卿,我會盡力,讓你免受沒入之苦。”

杜若荀渾身一激靈,雙眸一閉,眼淚一串串地流。她知道楊諫的意思,那就是讓自己當他的奴婢。

“住手!”忽地,兩人身後,傳來一聲爆喝。

杜若荀那已沉入谷底的心,忽地一顫,忙睜眼一看:“小……小郎君?”

“王衡?!”楊諫愣在原地,驚詫不已,“你!你為何未被收監?”

王衡沒理楊諫,僅是回頭對跟來的獄卒道:“放人。”

“諾。”這一臉兇相的獄卒竟對著王衡點頭哈腰,擠開楊諫,將杜若荀從行刑架上解下。

“你們在幹什麼?這是柳勣之妻,是要犯!”楊諫雖被擠到了牆角,但尤在大叫。

“這是右相的意思。”王衡對著楊諫,戲謔一笑。而後和獄卒一併,架著杜若荀出去了。

“喂!豈有此理!”楊諫急得直跺腳,明明他才是杜若荀的救星啊!怎麼又被王衡截胡了!

“楊公子,別喊了,這是右相之意。”

楊諫忽地被人一拍肩膀,尚未反應過來,就嗅到一股臭氣,他差點吐出來,忙躲開:“吉法曹!”

“楊公子,奪愛之仇不可不報啊。不如,我們合作如何?”吉溫笑眯眯道。

“合作?”楊諫忽地覺得,吉溫的嘴,沒那麼臭了。

“對,合作。”

——

杜若荀自被捕後,是滴水未飲,粒米未吃,早脫了力。因此,王衡只好揹著她走,但才剛出京兆獄,王衡就感覺,脖頸一溼,先是傳來溫熱感,然後就是一陣冰涼。

“謝謝……”有熱氣吹進王衡的耳朵。

兩天前,杜若荀覺得,這個比自己還要矮一些的少年,很可怕。但現在,她卻又認為,這個少年,還能給自己帶來安全感。

“我自作主張,替你答應了右相,要替右相做事。”王衡道,“所以,請你告訴我,楊諫和你,到底是什麼關係。”

“啊……”杜若荀嚇得臉色慘白如雪,她雖女流,但也知道右相是個什麼貨色,但轉念一想,杜家已被東宮拋棄,那想自保,也確實只能給右相當狗了。

“我待嫁之時,他便說,喜歡我。還曾三次上門提親。”杜若荀流著淚道,“可他那時……已經有一妻兩妾了。”

杜家好歹也是京兆杜氏的一支,怎能允許自家女兒作妾?因此,杜有鄰便匆匆將杜若荀嫁給了出身功勳之家的柳勣,以免再遭楊諫糾纏。怎料,這一匆忙之舉,竟會在今天給杜家帶來滅門之禍。

“對了,聽楊諫說,太子已經與二孃和離了。”

“是。”王衡點點頭,東宮和離的速度之快,也出乎他的意料,因為從右相答應放杜若荀,到京兆獄走完流程,都尚且用了一天一夜。可太子與杜良娣和離,卻只用了半天!

“那我們接下來,要怎麼做?”杜若荀心下茫然,她一直以為,自己只要恪守“在家從父,出嫁從夫”的訓言,就能安安穩穩地過完這一生,所以當她發現,柳勣本性輕佻,行事張狂後,所做的最“過分”的事,也不過是偷偷跟芄蘭抱怨兩句。沒想到,她的隱忍,換來的,卻不是想象中的安穩……

“把眼淚抹乾淨!”王衡突然喝道,“天冷,眼淚會結冰!”

“哦……”杜若荀慌忙用雙手在臉上亂抹,然後,她聽到了一個差點令她從王衡背上摔下來的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