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喬很努力, 他想他哥哥早點從盒子裡解脫出來。

他改名換姓, 悶不吭聲地上學,看一些高深莫測的書,一個人把自己關在屋子裡, 往人工智慧的方向死命研究。

直到有一天,他為哥哥裝上了笨拙的機械音, 很快又研究出了感測裝置, 能讓哥哥敏感地判斷四周,他甚至……甚至想為哥哥做一張臉。

“哥哥, 你想去學校嗎?”謝喬有一天,問謝沅。

“學校?”謝沅被殺時, 還是個小學生,對學校的觀念不強。

“那裡有很多愚蠢的小孩子,也……挺好玩的。”謝喬在別人面前十分高冷,因為無論心理還是智商都比同齡人成熟太多。

“好玩……”謝沅有些心動。

彼時,謝喬在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學校避風頭,那一天, 他開始帶著哥哥一起去學校。

謝沅在電網之中遨遊, 他能潛入學校的任何一臺電腦、一個攝像頭、一個廣播,攝像頭代替了他的眼睛,讓他看到了一幕幕他從未見過的稀奇之事。

他貪婪地看著、聽著,這是他再也觸控不到的世界。

他像幽魂一樣,出現在每一間教室,別人在一天天長大著, 而他的時間,卻永遠停滯了。

謝喬明明是想哥哥快樂一點的,可他好像,更不快樂了。

直到有一天,謝沅主動跟他說,“小喬,我好像,認識了一個朋友。”

一個幽靈,認識了一個朋友?

看起來多麼可笑的事情。

謝喬後來才知道,那個朋友是一個不起眼的轉學生。

少女像一隻自卑的小老鼠一般,被周圍的人排斥,可憐得很。

那一天她上體育課,其他人都沒有叫她,把她拋棄了,她一個人找不到路,著急得將將哭泣。

謝沅在電路中閒逛時,從攝像頭裡瞧見了這一幕,多管了件閒事。

他從來沒想到,少女會跟他回資訊。

少女問他叫什麼名字。

謝沅想了想,“ken。”

他已經是個死人了,以前的名字隨著他生命的消逝而消逝了,這是他自己給自己去的名字。

他見少女笑了,好的笑容,“明月輝。”

明月清輝,光照大地。

這是這麼多年以來,謝沅除了謝喬,第一次和其他人說話。

那一天,謝沅與謝喬說話的內容裡,第一次提到了這個叫做明月輝的女孩。

謝喬曾經也好奇過,是怎樣的女孩,他曾悄悄是去看過,後來發現,那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清秀女孩罷了。

……

……

關於明月輝的一切,謝喬都是透過謝沅得知的。

她的孤獨,她的家庭,她的努力。

謝喬一直是年級第一,那小姑娘為了能和傳說中的ken繼續讀同一所高中,不惜連續一年挑燈夜讀,終於成了為數不多考上省重點的學生。

明月輝的名字,陪伴了謝喬很多年,他都是透過謝沅的口中知曉的。

後來學校有一個名額,能夠學費全免去米國最好的大學,學校理所當然把這個名額給了幾次模擬考都全省第一的謝喬。

那時謝喬還不叫謝喬,用的是一個化名,是父親被捕後,警方為了避免他騷擾,為他改的名字。

謝喬想去,他的人生計劃裡已經有了這一步,他想為哥哥換上更為先進的感知系統,讓他更加趨近於人。

他僅僅以為,謝沅與明月輝之間,是朋友關係。

他聰慧無比,卻開竅很晚。

謝沅得知了這訊息,只是沉默地向謝喬要了一張照片。給了那張照片後,謝沅很久沒再說話,只是在電腦裡自己搗鼓,等照片再出現在謝喬面前時,那已經好像不是他的臉了。

照片裡的少年比謝喬大了好幾歲,像是青年時的他。

“電腦模擬了你十年後的長相,我是你哥哥,應當比你成熟些。”謝沅有些孩子氣地說。

謝沅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沒有喜怒哀樂了。

他的機械音也表現不出他的情緒,可那一天,謝喬不知怎麼的,就覺得哥哥應該很開心的,對著照片冒著開心的傻氣。

謝喬已經十七歲了,而謝沅,永遠停留在了七歲。

謝沅固執地認為,自己比謝喬大,他該有比謝喬更為成年的樣貌。

謝喬笑笑,不和他爭,他長大了,該保護哥哥了。

彼時謝喬並不知謝沅那這張照片作甚,只是以為他在幻想自己擁有軀體時的樣子。

那段時間他在辦留學手續,並沒有注意到謝沅的異樣,以及他總是偷偷摸摸搗鼓著什麼。

直到謝沅出事的那一天——

他發現裝有謝沅大腦的儀器盒子不見了,謝喬神魂俱驚,順藤摸瓜,找到了一家機械代工企業。

那個代工廠說,自己前段時間收到了一大筆錢,對方給了他們技術與圖紙,要求做一個可以滑動的機器人。

機器人胸腔中間有個方型的凹槽,他們收到了一個盒子,將盒子放進了凹槽裡。

哥哥七歲死亡,他並不知曉錢的重要性,他為何會有一大筆錢?他又做這機器人拿來做什麼?

謝喬不敢想,他瘋了。

他發瘋一般去找哥哥,直至他看到了人生中最為慘烈的一幕。

四散的零件,早已逃逸的汽車,還有躺在地上被過路人撿了好多金屬耗材的方腦袋機器人。

方腦袋機器人像是要去哪裡,可是他路上被一輛運貨的大卡車撞了,車輪從它的軀體碾壓過去,不留情地一踩油門熘走了。

機器人的胸腔腹部被壓爛了,有什麼液體流了出來。

謝喬目眥欲裂,他跪倒下來,孤零零地去攬那機器人。

機器人頭上的螢幕閃閃爍爍,上面有一個青年的面部,傻兮兮地笑著,一直重複著一句機械音:

【明月輝你好,我是ken,初次見面,請多指教。】

【明月輝你好,我是ken,初次見面,請多指教。】

【明月輝你好,我是ken,初次見面,請多指教。】

……

……

他原來,是要去見她。

他不是失約了,是真的……真的……真的努力過……

他七歲就死了,並不知道錢的重要性,亦不知曉,自己會對那個深深吸引著他的女孩造成如此大的危害……

他要見她,付出了所有的代價,包括唯一存活的,那顆珍貴的大腦。

……

……

謝喬睜開眼睛,他費勁了心思,用了這麼多年,才複製了哥哥殘存的意識。

他也不知道,這個存在於總控室的意識,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哥哥。

在明月輝因意外車禍之後,她昏迷不醒,好友被迫簽了試驗協議。

他運用最新研發的技術,建設了一個和明月輝生前所玩遊戲一摸一樣的世界,將哥哥的意識投射到了世界中,引導明月輝甦醒。

哥哥在遊戲裡,成了當之無愧的主角司馬沅。

他為明月輝設定了一個主線任務,讓兩人再續多年前那段無疾而終的緣分。

而他自己,則作為觀察者,同樣投射了進去。

可沒想到的是,程式中途出現問題,他失去了與外界的聯絡,同樣也失去了記憶與對世界的掌控權。

他成了註定早亡的謝如卿,他原意是不參與其中的,可是這個意外導致他認識了明月輝。

進而,他愛上了這個女人。

或許從很久很久以前,他就認識她,他不停地觀察她,因著哥哥的關係,他從不敢接近她。

以至於到了米國,他的哥哥,就算是在修復之中,所出現的亂碼中,依然能找到【明月輝】的名字。

她是他有性別意識以來,注意到的第一個女人,他們因一個人,有著刻骨銘心的記憶。

同樣,也因為一個人,註定隔著山海。

……

“哥哥,快了。”謝喬蒼白著臉,笑著道,“很快,你就會用我的眼睛,看到這個世界了。”

……

……

明月輝看完報道之後,久久不能平靜。

她大致勾勒出了事情的真相,她甚至從記憶裡的遊戲世界,推斷出了ken可能就是司馬沅的真相。

聰慧如她,已經半猜出了事情的真面目,雖然這個真面目過於離奇了。

可至少,她少年時所愛的人,並沒有騙她,也沒有拋棄她。

他甚至跟她共度了一生,相伴著沉入墓穴。

這是個很美滿的結局了,少年時的所有所有的遺憾都得到了彌補。

這樣,她也可以,和以前的自己做一個了斷了。

她輕撫了一下肚子,或許,她可以繼續她以後的人生了,有一個人意外出現在了路途中,等待著她。

……

……

兩個人各懷著心事,籌備婚禮。

明月輝愈加輕鬆,謝喬則是愈加沉重。

明月輝心中知曉,這人肯定是因著他哥哥的原因,才會這般的。

兩人領證那天,明月輝主動拉了謝喬的手,“謝喬,我是跟你結婚的,是你。”

“你不後悔嗎?”謝喬問。

“當初你小子給我下套的時候,可不是這副嘴臉。”明月輝側過頭,親了親他的臉頰,“咱們試試吧,一起試試在一起的感覺。”

“為什麼選擇我呢?”謝喬臉紅到了耳根,像個初出茅廬的少年。

“我第一次見到你,就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在昏睡的夢裡,我成了一個國家的皇后,皇宮裡有一個地方,我是永遠不去的,你知道是哪裡嗎?”明月輝小聲說道。

“哪裡?”

“一個叫做芳華院的地方,我總覺得,欠了一個人的情,就算我不記得他了……”

“你跟那個人,給我的感覺很像。”明月輝自顧自地說,“別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那個夢一定跟你的技術有關,那個人,我也可以合理推測,到底是不是你……”

她的意思是,他並不是誰的替代品,他就是他,那個短暫地出現在她的夢裡,又了無蹤跡的夢中人。

那樣篤定的語氣,謝喬心中一動,不禁握緊了她的手,“謝謝你,給了我一次機會。”

……

就在婚禮的前一個星期,兩人就要準備著飛往大溪地了。

明月輝飯後久久沒見謝喬,心中莫名有些慌。

她不知是不是福至心靈,跑去了總控室。

大門開啟,謝喬正睡在一個類似工作臺的地方,面色蒼白。

他的頭部底下亮著光源,大螢幕裡有一個電池型圖示,上面寫著——

【正在輸入30%】

明月輝慌得一匹,她不知道謝喬在做什麼,但總覺得他在做一件事,一件就像遊戲裡那個謝將軍一般自我犧牲的傻事。

此時,螢幕裡出現了三個字:【阻止他。】

明月輝眨了眨眼睛。

【他想將自身作為容器,來容納我的意識,阻止他明月輝。】

明月輝隱隱約約,明白了他是誰。

可她沒時間敘舊,趕緊問道,“我該怎麼做?”

螢幕上的字型一一教授了她,兩個人從頭到尾,幾乎沒有絲毫教學與被教之外的話語。

直至最後,傳輸達到【正在輸入50%】的時候,傳輸終於停了下來。

【他是個傻小子,他一直對我有所愧疚,可這麼多年,已經償還夠了。】

【替我謝謝他的陪伴,還有,明月輝,祝你幸福。】

這行字隨後緩緩消失,總控室的開關關閉了。

明月輝盯著那螢幕,久久無法平息心情。

那是ken,那是謝沅,那是司馬沅,那是她與他在現實中見的唯一一面。

那是他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那是她們一生中最初,也是最後的對話。

【明月輝,祝你幸福。】

作者有話要說: 全文完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