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病痛折磨三年多的顧宛穿到這裡的時候,顧家老夫妻才嚥氣,九歲的小女兒顧小碗一時接受不了,也跟著去了。

顧家夫妻走的時候,已經是花甲之年,這個小女兒是五十多才忽然降臨的,起先給取了名字,叫做小晚。

一來是她晚上出生的,二來又因實在出生得晚,但想是顧老太生她的時候年紀大,所以這顧小碗生來體弱多病,就得了隔壁劉家二奶出了個主意,找到了河邊上西村裡的牛道婆。

牛道婆名字響亮得很,雖做的是三教九流的下賤生意,但這來往的鄉里人家,對她都尊敬不已。

尤其是她還認識幾個字,能給人畫祛病消災的符,燒了和水喝下去,立竿見影。

所以由著劉家二奶牽頭,顧小碗拜了牛道婆做乾孃,她覺得顧小碗命薄,做主把她這個晚字給成了飯碗的碗,一說她名裡帶碗,保佑以後衣食無憂,不用餓肚皮;二說這個碗字帶一個石字,這樣她的命能硬幾分。

牛道婆到底有沒有真本事現在的顧小碗不知道,反正她這個病秧子接手了原來顧小碗這個病秧子的身體後,兩個病秧子結合就負負得正,就忽然變得健康了。

加上沒了爹孃,姐姐們都嫁到了河對岸去,她除了村裡這僅剩下的十來戶人家,能走的就是西村牛道婆這個乾孃那裡了。

一來二去的,竟也是真走出了幾分真情真意來。

眼下出了孝期,這兵荒馬亂的,顧小碗也收拾著要去投靠姐姐們過日子了,只把那帶不走的都送了她乾孃牛道婆。

她有五個姐姐,青水河上游馬蹄鎮的大姐家她是不考慮去的,且不說大姐年紀大了,就她家那十幾口人,又窮得叮噹響,能不能添自己這張嘴另說,怕是歇腳地都沒有。

枇杷坪的二姐家也去不得,二姐夫被拉去戰場好些年了沒音訊,眼下就留了二姐母子和她那瞎眼婆婆,自力更生都難。

住在肥頭縣裡的三姐家倒是寬裕些,三姐夫和大侄兒又有泥瓦匠的手藝傍身,可是三姐夫才摔斷了腿,大侄兒媳婦又才添了小娃娃,家裡是亂成一鍋粥了,她不能去添亂。

而嫁到隔壁縣大營坡河邊的五姐,就更不能考慮了,當年顧家夫妻沒顧小碗,將顧五么留著,想要招個上門女婿,可是就這窮山溝裡,人家好兒郎娶媳婦都艱難,更別說是他們想招女婿了。

這一來二去的,上門女婿沒招著,反而把顧五么給耽誤了,二十多歲成了老姑娘才出嫁,嫁得遠不說,還是個女人跟行腳商跑了的漁夫。

兩人也是過得磕磕碰碰的,如今顧五么才得好訊息有了身子,她也不能去打擾。

所以這斟酌半天,她最後選擇去丫口鎮的四姐顧四廂家裡,四姐夫是個讀書人,在鎮子上做先生,他們家既沒有老人要照顧,也沒有吃奶的娃娃,相對簡單些。

而且丫口鎮離紅楓村也算是最近的,得了空閒自己還能過河回來,看看乾孃牛道婆,順便把遺留在村子裡的幾畝地打理一二。

農閒的時候,就弄點小玩意兒擺攤,賺幾個銅板。

這樣日子應該是過得下去,也不白吃四姐家一碗飯。

她一早起來拜別了爹孃墳頭,就和村口普賢庵的阿拾結伴離開村子。

村子偏僻得很,靠著兩條腿走,要大半天才能越過這群山,到西村的河邊,她的乾孃牛道婆就住在這裡。

不過前些天她將家裡帶不走的東西送過來給牛道婆,今兒要趕船過河,所以不打算去看望牛道婆了。

同行的阿拾則是因為他師父空相和尚病著了,他要去鎮子上抓藥。

阿拾到村子裡的時候,顧小碗也才到這個世界來沒兩月,兩人踩著一路泥濘到河邊的時候,船家剛走,他倆站在岸邊上,怎麼揮著手扯著嗓子喊,那熟悉的船家大叔都不為所動。

就彷彿沒有聽到一般,直至船尾擺正了,阿拾急忙拉了拉她的袖子,“你看。”

這時候站在岸上的他們倆,能清楚地看到那船篷裡坐著三個拿刀的兇惡大漢,還有兩個細皮嫩肉的小姑娘被捆綁著就這樣隨意地扔在船裡。

那兩個小姑娘一看就不是尋常人家的,生得白玉一般,容貌嬌麗,其中一個眼含淚水,楚楚可憐,察覺到顧小碗和阿拾看到了,就張口大喊:“救命啊!快幫忙報……”

只是那個官字還沒說出口,就被狠狠打了一巴掌,船裡再無聲息傳來。

顧小碗有心幫她們,可是這哪裡報官去?總共就這一條船。而且這邊西村和那邊東村,也沒有幾戶人家,何來的官?就算他們去了,人家還怕惹禍上身,怎麼可能去救?

更何況,又是這樣一個世道呢?

自打早些年皇帝死了後,那皇位不知換了幾波人,到處都在打仗,朝廷就好幾個,賣兒賣女多了去。

人命更是不值錢。

船越來越遠,很快就到了河中心,兩人無奈嘆息,坐在渡口上歇息。

等了許久,船返回來了,船家大叔一臉的怒火,一來就責斥他們兩個:“你們兩個好大的膽子,是不要命了麼?以後我若是提前走了,就莫要再喊,今兒也虧得那幾個歹人忙著趕路,不然必然回頭將你兩個也一起綁了去。”

顧小碗和阿拾這也才看到,船家大叔身上都有刀傷,很明顯是那幾個歹人砍的。

見他還要送兩人過河,顧小碗有些於心不忍,“叔,要不先包紮起來吧?”

“窮苦人家,哪裡有那樣嬌貴的,快些上船,一會兒天色暗下來了,起來霧不好走。”船家大叔毫不在意那點皮外傷,催促著他兩人快些上船去。

兩人過了河,在河邊東村裡的破廟裡湊合了一夜,第二天馬不停蹄就往鎮子上趕去,走了一天,等到了鎮子上,天色已經徹底暗下來了,阿拾去鎮子上的菩薩庵裡過夜,一路心驚膽顫的顧小碗則馬不停蹄朝著她四姐家趕去。

只是才到巷子口,就見這裡堵了許多破爛傢什物件,還有人靠在牆根下的蘆葦蓆裡,一陣陣嗚嗚咽咽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

她避開那些傢什物件,想要往巷子裡去,她四姐顧四廂家就住在巷子最裡頭,卻不想路過那蘆葦蓆的時候,只覺得裡頭傳來的嗚咽聲略有些熟悉,心頭一驚,不由得頓住了腳步,朝裡試探地問道:“敢問,前頭是不是有一戶姓何的人家?”

然而她這聲音才落,忽然那擋風的蘆葦蓆叫人掀起,隨後自己就被一個穿著單薄的婦人抱著懷裡失聲痛哭起來:“六啊,你怎麼來了?”

顧小碗整個身體都繃直了,滿臉的難以置信:“四姐?”急忙放下包袱和籃子,伸手去撫起她額前那散亂的頭髮,果不其然,藉著那冰涼涼的月光,她果然認出了這婦人的面貌。

這時候,也不止是顧四廂哭了,她那幾個兒女也跟著哭起來。

顧小碗腦子是懵的,到底發生了什麼?怎麼他們一家子不住家裡,都搬到這巷子裡來了?而且好物件也沒有什麼?若是今晚下一場霜來,不得凍去半條人命麼?

她一陣勸慰,又有那牆裡的人家傳來不耐煩的罵聲,顧四廂母子幾個才停了哭聲,只是顧四廂這遭逢家破人亡的打擊,一句順暢的話都說不上來。

顧小碗只能去問大些的何穗穗。

何穗穗是顧四廂的二女兒,這顧四廂與夫君何荊元有三女一子。

只是此刻顧小碗也不見姐夫和大侄女何滿園,心裡有些慌慌的。

這時候只聽何穗穗哽咽著道了緣由,鎮子上開桐油鋪的孫掌櫃出錢給他女婿高癩子開了間私塾。

奈何他那女婿僅僅限識字罷了,如何教得了學生?所以沒得什麼學生,可是他家這女婿不去埋怨學生們不去他的私塾裡,反而憎恨上了何荊元。

然後不知從哪裡得了何荊元從前酒後作出的詩文,只說他詩文裡罵的是皮丞相,果然縣裡就來了人,把這何荊元抓了去。

顧四廂變賣家業,試圖想要將何荊元救出來,卻沒料想這個時候何滿園的未婚夫江家知道了,跑來退婚。

何滿園只覺得沒臉,一時想不通跳河沒了,屍體昨兒早上才撈來,如今就用一卷席子埋在鎮子外的斜坡下面。

那地兒還是同何荊元從前一個學生家裡求來的。

顧小碗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就知道要在這裡生存下去是何等艱難,小說裡的那些情節在這裡都不適用。

所以她一直都小心翼翼的,可是沒有想到老天爺不開眼,生在這亂世就罷了,偏偏還遇到這等歹毒心腸之人。

眼下想著那去年清明隨著四姐一起回紅楓村掃墓的何滿園,活生生的這麼一個人就忽然沒了。那時候她看到自己從山裡採回來的雞母珠,還問自己討要了幾顆,想要帶回來打磨一番,到時候繡到自己的紅蓋頭上面。

那雞母珠,又名相思子,根莖雖說是中草藥,但果實卻含著劇毒。

顧小碗前世大半的日子都在病痛中度過的,閒暇都是靠著自己滿院子的藥草打發時間。

所以,對於草木植物,她比對電子產品都要了解。

而顧四廂因為何穗穗提起何滿園,哭哀又起。但很奇怪,顧小碗一滴眼淚都沒有掉,她只覺得鼻頭酸溜溜的,但心裡卻有種被人挖了一角的難過,身影有些搖搖晃晃的:“那你爹呢?”

“說是明日就能回來了,我們在這裡等著爹,等他來了就打算回紅楓村找小姨你。”但是沒想到顧小碗卻先一步來了。何穗穗一邊解釋著,一邊跟弟弟妹妹一起扶著搖搖欲墜的母親。

這一宿,顧小碗不知如何熬過的,霜降也如同她所預想的那般落下了,只是奇怪得很,都不覺得冷,一早上大家便收拾著那破爛傢什,往鎮子邊上去等著何荊元回來。

吃的,還是顧小碗帶來的乾糧。

等到晌午的時候,暖烘烘的太陽終於從雲層後面冒出頭來,何荊元也來了。

只是此刻的他卻是叫人用平板車拖回來的,一條腿完全動不了,一身傷痕累累,整個人半死不活。

一家幾口全都撲上去大哭不止,只是誰都默契都沒有提及找大夫一事。因為現在全家渾身上下,硬是湊不出一個銅板來。

給車伕的兩個銅板,還是顧小碗身上拿的。

後來是顧小碗開口:“先將四姐夫送去醫館,看看這腿還中用不。”

顧四廂卻手足無措地看著她:“六,就這樣吧,都是你四姐夫的命。”不是她狠心,是實在沒錢了,剩下的這些破爛,白送人都沒人要呢!

何穗穗姐弟三個也是沉默不語。

顧四廂又哭著繼續開口:“為了救他出來,家裡能賣的都賣了,能借的也都借了一圈,現在我們身上還揹著債,這錢實在是沒有來路了。”

“看病的錢,我這裡想辦法,先送去吧。”顧家夫妻走的時候,一個子兒沒給顧小碗留下,當初辦喪的銀子,都是幾個姐姐東拼西湊出來的。

所以顧四廂不以為在紅楓村種地的顧小碗能有什麼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