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小碗的確老老實實在家裡種地了,旱田水田她全都撿起來,一畝也沒有荒廢的,還養了雞鴨,村裡幾戶人家本來嫌棄她家沒男丁,她自己又是孤女,可後來見她一個人將日子過得好,內外都收拾得整齊,便都想哄她進門做媳婦,還勸著她莫要像是她姐姐們遠嫁,這樣留在鄉里,以後逢年過節到她爹孃墳頭上走動也方便。

但顧小碗才幾歲?自然是都婉拒了。

也是這樣,幾戶人家都覺得她心氣高,又開始冷漠相對。

反正她又不竄門,最多就是去村口普賢庵裡找阿拾小和尚說說話罷了,閒暇時候得了空,都在鄉間田野裡到處挖草藥,然後託空相和尚給自己拿去鎮子賣。

如此這幾年來,多少是攢了幾個錢。

這些錢她原本是打算來四姐家後,作為擺攤的啟動資金。

半響見顧四廂母子幾個不動,把顧小碗急得不行,只朝何穗穗幾個喊道:“還愣著幹什麼?你們姐弟幾個想辦法,趕緊將人弄去醫館裡。”

她一聲冷喝,何穗穗幾個反應過來,看了他們淚眼朦朧的娘一眼,最後決定聽這個比他們年紀還要小的小姨的話。

家裡那些人家不要的破爛,他們都帶著走,有一扇破門板,昨兒晚上還給一家子做床,如今便將何荊元給搬上去,幾個費勁地抬著,往醫館裡送去。

也是巧了,本該早上抓了藥就離開的阿拾,因醫館裡少了一味藥,所以他還在這裡等著,見著顧小碗和顧四廂一家五口落魄而來,連忙上前關憂地詢問:“這是怎了?”他以為,是遭了山匪打劫什麼的。

畢竟這山裡有匪,時不時來鎮子上打劫,那運氣不好的被盯上了,可不就是家破人亡麼?

“此事說來話長,我先去請大夫。”顧小碗簡單回了他一句,也顧不上問他為何還未走,急忙去找大夫。

一番交涉,遞了銀子,大夫才過來瞧,卻道這腿就算是治好了,以後走路也是跛子一樣。

顧四廂一聽,哭得更是不能自己了。

顧小碗也顧不上管她,只叫大夫這裡先治,又抓了吃的藥配了包紮的藥,這才得空問阿拾:“你還沒抓到藥?”

“少了一味紫丹參,說等下午就有貨了。”阿拾回著,一面擔心地看朝那圍著昏迷中的何荊元哭成一團的顧四廂母子幾個:“你四姐夫沒事吧?”

“命是保住了,走吧,甭等了,回頭叫上我侄女,我們幾個山裡去挖,山裡有。”她雖不會治病,但是這藥她都認得出來,就她四姐夫這些藥,她都沒打算再來抓第二次,就打算照著這裡頭的藥,回去各自分開稱一稱,以後自己挖。

不過許多藥,都得進山裡才有,以前她獨自一人,是斷然不敢往山裡去的,最多就在坡下田野間挖些常見的草藥罷了。

但如今有人作伴,完全可以試著去山裡碰碰運氣的。

阿拾一聽這話,想著也是囊中羞澀了,立即就同意,他是信得過顧小碗的。

如此這般,便與他們一起往紅楓村去。

回去的路上,自是要路過那何滿園的新墳頭,何荊元已經醒過來了,見著大女兒受咱家牽連被退婚後自盡,自也是哭得死去活來的。

也不知是不是顧小碗的錯覺,那時候她竟然在一旁跪著唸經超度的阿拾眼中,看到了愧疚。

就好似,這何滿園的死是他造成的一般。

大家都圍在那新墳頭邊上,顧小碗一個人站在旁邊,顯得有些冷漠又格格不入。尤其是她手裡還捏著的那塊紅蓋頭,何滿園從她手裡討去的雞母珠,已經打了孔,繡在上面了。

在目光接觸到那幾顆雞母珠的時候,她只覺得自己胸前被厚重的仇恨給填滿了,憋得她一口氣都喘不過來。

猛地一把將那幾顆雞母珠從上面扯下來,“你們在這裡等我,我漏了一樣東西。”走了兩步,她又忽然頓住,轉頭說道:“我去得有點久,你們若是等不得我,就先回去。”然後她返回鎮子上去了。

她雖年紀小,但是此刻的何荊元半身不遂,又因大女兒之死悲痛不已,自是不能理事,顧四廂就更不能指望了。

所以對於她的話,沒有人生出半點疑惑來。

直至她走後半個時辰,那阿拾才像是想起什麼,“我去看看小碗回去找什麼?”

顧小碗什麼都不找,她捏著那幾顆黑紅相間的雞母珠,在半路的時候給砸碎了,花了一個銅板要了二兩酒,將那雞母珠的碎末在裡面攪拌了一回,又將殘渣給濾出,帶著那二兩酒就往高癩子家裡偷偷去。

這是冬日,夜色來得很早,黑沉沉的夜幕裡,她瘦小的身子翻進了高家的院子,將那酒放在了桌上,還順便將燭臺點了。

她的運氣好,高癩子的女人在桐油鋪裡幫忙,還未歸來。

做完這一切,她便踩著夜色到了隔壁那算是有些燈光和幾分熱鬧的街上去,看到高癩子往家裡的方向走去,她才鬆了口氣。

高癩子嗜酒如命,回家必然直接拿起桌上的酒壺,可能暫時毒不死,可是他會在倒下的時候打翻燭臺,火跟灑在桌上的酒相互一撞,就會燃起來。

只要大火燃起來,相思子就不會留下半點痕跡了。

後來,高癩子的女人也從桐油鋪子裡回去了,還帶了半隻燒雞。

這段時間,顧小碗心急如焚的等著,不過面上仍舊是保持著一個小姑娘不該有的平靜。

終於,高癩子家那個方向,傳來了噪雜聲,她知道成了,終於暗自鬆了一口氣,從那牆根站起身來要走。

不想一回頭,就看到了阿拾站在不遠處的地方,顧小碗眉頭微微蹙起,但已經沒了第一次的慌張:“你什麼時候來的?”

阿拾的目光從高癩子家的方向收回來:“阿彌陀佛。”但卻什麼都沒再說,只道:“走吧。”

他這不是第一次看到顧小碗殺人。

他才到紅楓村的第二個月,就看到顧小碗殺了河西村跑過去的癩皮。

那癩皮看著顧小碗一介孤女,幾次去欺負顧小碗,越發變本加厲,被師父趕去救的那次,顧小碗的衣服都被扒去了大半。

後來顧小碗毒死那癩皮,剛好被去挑水的他遇到,他嚇得臉色蒼白。

殺人的場面,在這個亂世,時時都有,他自小長大,也看過不少,比這殘忍血腥的更是數不勝數,但看到這麼一個十歲不到的小姑娘殺了還如此平靜,他是頭一次看到。

但顧小碗只淡淡地說了一句:“我不想每日都活著這種緊張戒備的狀態中,太累了。”殺了才能一勞永逸。

而且她也不是每次都運氣那麼好,有人來救。

阿拾當時怔了好久,等反應過來的時候,顧小碗已經走了,然後他不知怎麼想的,把那屍體拖進了旁邊的池塘裡。

他年幼的妹妹,就是這樣被人欺負死的,那些畜生連小孩也不放過。

等大家發現的時候,都一致覺得這癩皮肯定是半夜來,又喝醉了,所以不小心跌進池塘裡溺死的。

一路無言,兩個話不多的人都在沉默中,直至走到了何滿園的墳頭處,見著那前頭樹下的火光,便曉得顧四廂沒帶著大家走,還在等他們。

顧四廂帶著幾個兒女睡著了,此刻躺在火塘邊上的何荊元反而清醒得很。

也有可能是藥效起到了作用,現在他的臉上,帶著幾絲紅光。只是作為一個讀書人,他向來看重面子,想到自己如今家破人亡,要去投靠年幼的小姨子就算了,還要靠小姨子掏錢給自己治病。

所以面對顧小碗,到底是帶著幾分愧色,“小六,姐夫對不起你。”

“此事不怨你。”只是世道如此,人心如此罷了。顧小碗知道他是一個老實善良人,自不去怨他沒有保護好家小,不過想到以後這麼多張嘴要吃飯,還是有些憂心:“你也別胡思亂想,等到了村子裡,有地不怕餓肚皮,先好好把身子養起來要緊。”

何荊元垂著頭,顧小碗越是不怪自己沒出息,他就越是覺得實在羞愧難當,不敢看顧小碗了,只能默默說了句:“謝謝你。”

顧小碗到底殺了人,這高癩子是害得四姐家破人亡的始作俑者,所以她選擇讓高癩子給何滿園陪葬。

殺人只要一點毒,可是整個部署看起來老天爺都在幫自己,天時地利人和,可其實整個過程中,她都處於一種緊張又憤怒的狀態中。

又還年幼,這身體到底是承受不住這麼多負荷,靠在她姐姐們邊上的席子,不多時也睡著了。

阿拾則坐在火塘邊打坐。

其實當下的和尚們,也是有家有業的,吃肉娶媳婦,一樣不少。

但顧小碗覺得,阿拾更像是唐僧那種不吃素不殺生的和尚。

又落霜了,天快亮那會兒冷得人瑟瑟發抖。

顧小碗被凍醒過來,發現火塘已經熄滅得差不多,又見晨光初見,便將眾人喊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