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慾仙都位於逍遙境以南,東鄰妖界,西接鬼蜮,一條神仙不渡的無妄河將它與仙門百家割裂開來。

此刻,無妄河上霧茫茫一片,一葉扁舟悄然橫渡。船槳劃破水波,宛如在畫卷上拖出一條長長的墨痕。

艙室中井然擺放四張小案几,置有香爐屏風,頗為風雅,只是此刻卻空無一人,冷冷清清,唯有船頭甲板處立著一位客人。

那是一名頭戴帷帽的少女,背影極為窈窕纖細,一襲素衣迎風翻飛。她攏著雙袖,沒有持劍,身上氣息極淡,看不出是凡人還是修士,寬大袖口中露出的一截皓腕蒼白若雪,毫無生氣。

身著蓑衣斗笠的船伕在船尾搖槳。

他在此擺渡多年,什麼客人都見過,自然不以為奇,主動搭話道:“姑娘渡河是去做生意,還是走親?”

白色的面紗拂過唇瓣,晏琳琅笑道:“回家。”

竟是仙都中人,船伕有些訝然:“如今鮮少有人渡河了,老夫空閒了數日也才見著您一位客人。都是出城的多,進城的少。”

晏琳琅輕聲問:“為何?”

六慾仙都是修真界少有的極樂淨土,千年繁華,軟紅香土,往來經商享樂的人絡繹不絕,多少修士趨之若鶩。即便如今遇上隆冬淡季,也不該如此冷清。

“如今天下不甚太平,哪還有什麼真正的淨土?”

船伕長嘆一聲,沒忍住多說了兩句,“貴客聽說了嗎,前幾日在崑崙仙宗,有人召神成功了。”

晏琳琅目光一凝:“好像是有這麼回事。”

“召神的那位,便是這六慾仙都的少主大人。那神明腳踏萬丈金光,自九天而來,眨眨眼就削了崑崙兩座雪峰,引得山巒崩裂,傷崑崙劍修無數,就連雲之君也不曾倖免。”

“雲之君”便是奚長離的道號。

“殺性如此之大,這哪裡是召神?分明是邪神。”

“邪神?”

“可不是嗎?據說是因仙都少主走火入魔,沾染上了魔物,這才連累崑崙仙宗遭此一劫。”

船伕嘖嘖搖頭,言辭多有後怕惋惜,“她自身也遭到反噬,萬劍穿心,橫死當場。訊息一傳出來,六慾仙都恐怕愈發不太平了,貴客此去,定要當心。”

走火入魔,反噬橫死……

晏琳琅抿了抿唇線。崑崙仙宗那群粉飾太平的偽君子,是這樣說她的嗎?

正想著,濃濃白霧中隱約顯出一線青灰色的輪廓。

“姑娘,船將靠岸,勞您將船費結一下。”

船伕停了槳,伸出食指交叉比了個數,“十顆中品靈石。”

十顆靈石?

“以前不是三顆嗎?”

晏琳琅記得自己主持仙都數十年,渡河費用一直沒變,怎麼現在漲得這般厲害?

“那是以前啦,如今這地界……哎,不好過啊。”

船伕欲言又止,似有難言之隱。

晏琳琅換了紙人身軀,兩袖空空,便誠實道:“我現在沒有錢。”

“沒錢?這可不行。”

船伕斂了笑,正色道,“姑娘應該知曉無妄河底藏著什麼,若無小老兒撐杆,當心興風作浪,翻了船。”

彷彿印證他的話,方才平靜的河面頓時波瀾四起,如沸水氣泡,將小船頂得左搖右晃。

晏琳琅穩住身形,墨染的眸子投向沸騰的水面,一揚唇線道:“船家莫急,我這就去取錢。”

取錢?

小船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去哪裡取錢?

船伕正納悶,卻見那少女足尖一點,飛身投入江面。

船伕目瞪口呆,慌忙傾身一看,只見渾濁的水柱自河底而起,如靈蛇盤旋空中,而那少女的身形宛如紙蝶輕盈,靈活穿梭於水柱的夾擊之間。

這水柱裡藏著無妄河特有的一種妖物,名為七情蟲,顧名思義,便是以人的七情為食。因無妄河毗鄰六慾仙都,這裡不禁七情,慾念雜重,便吸引了不少七情蟲來此定居覓食。

這妖物常年隱匿水底,每隔一段時間便會躍出水面作祟,驚嚇渡河之人。渡河之人越恐慌,它便越是壯大,也鬧出過幾條人命。

晏琳琅鎮守仙都時曾帶人鎮壓過七情蟲,河面上很是太平了一陣。怎料十年未歸,它們又開始興風作浪,不知吃了些什麼,體型和破壞力都更甚當年。

如今晏琳琅不能用劍,靈力只恢復三成,還要提防河水打溼紙做的身軀,多方掣肘,鬥了一盞茶的時間方擒住水柱中的黑色妖蟲。

五指一捏,那瘋狂扭動的妖蟲瞬時化作一灘濃墨炸開,只留下一顆珍珠般瑩白光潔的妖丹。

該說不說,捏東西的感覺還挺解壓的,無怪乎玄溟神主總喜歡將別人的腦袋當紙殼捏著玩。

晏琳琅翩然落回船上,單手將妖丹交予船伕。

“此物充當船費,可夠?”

“夠了夠了!”

船伕手忙腳亂地雙手接過瑩珠。七情蟲的妖丹能使人於水下呼吸如常,可比十顆中品靈石貴重多了。

這少女究竟是何人?

看上去一副病懨懨的模樣,靈力也不算出彩,卻敏捷果敢得很,似乎對無妄河的一切瞭如指掌。

船伕將妖丹收入囊中,繼續搖槳道:“小老兒方才無意冒犯貴客,只是擺渡規矩如此,還請貴客勿要見怪。觀貴客如此本事,恐踏浪過河也不在話下吧?”

晏琳琅抬起濺溼的手指,有些為難:“會打溼身體。”

那纖纖玉指晾在風中,如雨水打溼的白茶般蒼白透明。微風拂動她遮面的垂紗,露出的尖尖下頜亦是紙白之色,更顯紅唇靡豔。

不稍片刻,船已靠岸。

晏琳琅道了聲“多謝”,便飛身下船,如輕巧的紙蝶翩躚而去,消失在濃霧之間。

六慾仙都入口處沿用的,仍是晏琳琅十六歲那年修繕的上古護城陣法。

時隔多年再次觸控到自己一手締造出來的陣法結界,感受掌心下熟悉的符光流動,她心間湧上一股久違的暖意。

出入陣法要有專門的符令,但這對陣法的締造者來說,並非什麼難事。

晏琳琅熟稔地開啟一道口子,緩步踏入陣中,陣法的流光在她身後悄然合攏,恢復如常。

排山倒海的繁華喧鬧瞬間撲面而來。

正值日落黃昏,落日熔金,暮雲合璧,一座綿延不見盡頭的仙城如金粉畫卷鋪展眼前。

和崑崙仙宗的清冷素淨不同,這裡金碧輝煌,花木扶疏,飛閣流丹更兼雕樑畫棟。頭頂畫橋如彩練凌空,錯落的高樓浸潤在金紅的餘暉中,風一吹,簷鈴叮噹,歡聲如浪。

目之所及,一派潑天富貴的極樂盛況。

這裡並無種族之分,人妖之別。所見之處既有有凡人當壚賣酒,亦有山精野怪結伴而行,酒樓上斜倚著幾名妖族,男的俊秀風雅,女的嫵媚多情,正朝著樓下的年輕修士拋媚眼兒,有幾個膽大的女妖更是凌空而舞,塗了嫣紅丹蔻的裸露玉足上,金鈴叮噹作響,引得眾人撫掌叫好……

晏琳琅心口一陣熟悉的躁動,忙避開視線,惟恐引得情花咒發作。

“六慾仙都,你可知何為‘六慾’?”

道旁的貨郎搖著撥浪鼓,正在與來人高談闊論,“眼、鼻、舌、耳、生、死,六慾未淨,是為六慾仙都。修仙成神要斷七情絕六慾,而這裡的人六慾俱存,自然也就飛昇不了。”

“不錯。”

飲茶的錦衣男子幫腔道,“除了無法飛昇,此處閉目是溫柔故里,睜眼是紅塵萬丈,沒有仙門層層壓迫,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不是仙境勝似仙境。故而這裡雖是無神之境,卻敢號稱‘仙都’。”

見到熟悉的草木街景,晏琳琅只覺恍如隔世。

她終於回家了。

走在熟悉的地盤,心情總是格外愉悅些,晏琳琅並不著急回宮,置身於熱鬧的煙火氣中,彷彿要將身上殘存的冰雪寒意滌盪乾淨。

她路過貨架,不由停下腳步,目光落在幾串嫣紅的糖葫蘆上。

糖葫蘆上串的並非山楂,而是仙都特產的一種靈果,色澤如寶石紅豔晶瑩,綿密多汁,就是酸得厲害,需要裹上相思崖的無上蜜方能入口。

那些刻意遺忘的記憶碎片又湧上腦海。

記得很多年以前,她偷溜出來閒逛時就愛買上一串糖葫蘆,也不吃,只晃悠悠拿在手裡,笑著去逗弄身邊那位安靜隨行的黑衣少年。

她已經想不起那少年的模樣,卻還記得這糖葫蘆的味道,酸酸的,香香的。

晏琳琅不自覺取了一串,剛湊近些,就聽腦袋裡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這是什麼?”

玄溟神主?!

晏琳琅一個趔趄,險些打翻了手裡的糖葫蘆,忙不迭將東西插回原位,挑開面紗四下張望。

“別看了,只有你能聽到本座的聲音。”

那道聲音懶洋洋傳來,“你有本座的一滴血,本座便可與你五感相通。”

五感相通……

也就是說無論自己做了什麼,所見所聞都瞞不過玄溟神主的監察?

晏琳琅抬指輕撫額間的神明血,眼尾一挑:就說嘛,他怎麼會這麼好心。

“所以,這是什麼東西?”

玄溟神主難得耐心重複,顯然對凡境的東西頗感興趣。

也是,飛昇後沒了凡間的記憶,千百年來都待在高處不勝寒的九天之上,必是孤寂無聊得很。

“靈果做的糖葫蘆,裹著一層蜜。”

“甜的?”

“酸的。”

聞言,神主大人已然沒了興趣。

他似乎又看中了什麼東西,在晏琳琅腦袋裡發話:“那又是什麼?”

“哪兒?”

“你左前方,發光的那個。”

晏琳琅被他催促著向前,來到指定的位置一瞧,原是銀花燈。

“銀花燈,裡頭裝著一種稀有的螢蝶,晃一晃讓螢蝶撲閃翅膀,便可發出幽藍的熒光。”

“碗裡的那個呢?”

“荔枝煎,人族帶來的美味,蜜漬的。”

“甜嗎?”

“很甜。”

“本座要這個荔枝煎,你弄來嚐嚐。”

玄溟神主發號施令,全然一派少年心性。

晏琳琅“呃”了聲,窘迫道:“我沒錢。”

早知道要買東西,她就該在無妄河多殺幾隻七情蟲。

少年明顯地“嘖”了聲。晏琳琅幾乎能想象出他孤身倚坐在黑漆漆的識海虛空中,手撐下頜,微微眯起眼睛嘲諷她的模樣。

嘲就嘲吧,顯得您很有錢似的,還不是連一個供奉的信徒也無,整日被困在九天之上捏人頭玩兒?

不對,他們五感相通,自己的腹誹不會被他聽見吧?

腦海裡沒有半點動靜,晏琳琅不由鬆了口氣,總算可以確定那陰鷙少年聽不見紙人的心聲。

她語調輕快起來,試圖找補:“待我回宮,便有取不盡的靈石法器,吃不完的佳餚美味。”

只不過,崑崙之亂尚不知如何收尾,她要以什麼樣的身份回去,是個問題。

晏琳琅正在鋪子前出神,忽覺袖口被人輕輕拉扯了下。

她低下頭,只見一個總角之齡的人族女童端著一小碗荔枝煎勾兌的熱飲,脆生生道:“姐姐,阿孃說,這個給你。”

晏琳琅訝然,順著女童的視線望去,她口中的“阿孃”原是這家飲食小鋪的主人。

“姑娘,要打烊了。我見你站在鋪子前許久,就送你一碗飲子暖暖身罷。”

荊釵布裙的婦人在腰間的圍裙上拭了拭手,淳樸笑道,“不要錢的。”

“這如何好意思?”

晏琳琅許久不曾接受過善意,不由有些無措。

那女童卻將搪瓷碗塞到她手裡,抿唇一笑,跑開了。

“這家人倒是心善,此後必定逢凶化吉。”

玄溟神主仍在遠端看戲,催促她,“給本座嚐嚐。”

晏琳琅知道神諭一出,必定應驗,也算是這對母女的福分。

她抬指撩開帷帽垂紗一角,將搪瓷碗遞至紅唇邊。

正遲疑喝水會不會弄溼紙做的身軀,便聽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奔騰而來。

“讓開讓開,擋路者死!”

一小隊騎著烏騅、身著紫袍金甲的人當街策馬疾馳,見到行人也毫不避讓,只將手中鞭子抽得呼呼作響,高聲吆喝。

行人嚇得連滾帶爬,一些商販避之不及,貨物灑落滿地,被馬蹄盡數踏成碎泥。

婦人的糖水鋪子亦未倖免,擺在門口的桌椅盡數被踏翻,連帶著一旁玩耍的小女孩也險些喪命馬蹄之下。

晏琳琅旋身護住小姑娘,馬蹄堪堪從耳邊擦過,當真應了那句“逢凶化吉”。

她低眸一看,碗中荔枝煎的湯水未撒分毫。

再回首時,那隊驍騎已經絕塵而去,只留下一地狼藉。

“沒事吧囡囡?真真是嚇煞阿孃了!”

婦人心有餘悸地摟住女童,又不住給晏琳琅道謝,“多謝姑娘出手相護,不然我家囡囡恐怕是……這些個金烏衛,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

晏琳琅眼皮一抽。

金烏衛擔負守護仙都之職,紫袍金甲是其標配。當年晏琳琅一手創辦金烏衛時,可沒想到會養出這麼一幫囂張跋扈的東西。

她試探問:“金烏衛不是守護仙都百姓的嗎,怎會如此行徑?”

“唉,那是以前了。少主尚在的時候,金烏衛的確為咱們辦了不少實事,可琳琅少主都有十來年沒回來過了。早知會是這般光景,我們一家還不如留在外邊呢。”

婦人看了眼逐漸晦暗的天色,似有所顧忌,低聲叮囑道,“姑娘還是儘快歸家為妙,最近夜間不太平,千萬別出門。”

說罷,她麻利收拾好碗筷桌椅,拉著女童進了門。

面紗撩動,晏琳琅端著溫熱的荔枝煎飲子,琥珀色的糖水中倒映出她輕蹙的眉頭。

方才當街縱馬的金烏衛皆是十分面生,不是她當年提拔的那批舊人。

她得回宮去問問,到底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