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雪徵一直在等少帝回來。

他亦有些心神不寧,讓人續了兩盞茶,又看了眼時間,眼見時間過去越久,少帝還未歸來,心中自是擔憂不已。

他倒是不擔心,他跟清崖私下行事,被人知曉。

這事本就做得無影無跡,真要論到底,也同他們沒有絲毫干係,他只怕少帝年輕,沉不住性子,被昭裕太后看出端倪,那他們多年籌謀就真的完了!

“陛下。”

正在梅雪徵慌急踱步之際,外頭傳來聲響,循聲望去,果見少帝被小貴子扶著過來了!

梅雪徵心下一鬆,不敢露於表面,恭恭敬敬與人問好:“陛下回來了。”

胳膊忽然被人緊緊扣住。

“梅大人——”少帝倉惶的聲音響在耳邊。

梅雪徵心中似有所感,抬頭就看見少帝臉色慘白不已。

朝野之中、少帝身邊,不知有多少人是曹達的人,又有多少人是昭裕太后的人。

梅雪徵見此景,就知出事了。

他跟小貴子使了個眼色,待小貴子出去,把外頭的人都打發走,自己則在外頭站著把風,好讓他們說話。

梅雪徵扶著少帝坐下。

“陛下,出什麼事了?”他亦看見了少帝手中那一道緊握的聖旨。

梅雪徵眉心微動,不祥的預感在這一刻達到巔峰,他不由放輕了聲音:“太后下什麼旨意了?”

“母后她、母后她……”少帝紅著眼,急道,“母后要把宜姐姐嫁給表哥!”

“什麼!”

縱使沉穩如梅雪徵,此時亦不由驚撥出聲。

他從少帝手中拿過聖旨,似是為了確認此人是不是他所知曉的那位,一覽聖旨,果真是她!

“怎麼會……”

梅雪徵瞠目結舌,語氣亦有不解:“太后怎麼會捨得把嘉順長公主嫁給清崖?”

這一招,簡直徹底打亂了他們的佈局。

他們猜過無數佈局,都沒想過這位嘉順長公主會入棋局之中。

誰不知道這嘉順長公主,是昭裕太后的心頭肉?太后竟捨得把她嫁給清崖?

又想起今日朝局上說話的那些人。

梅雪徵先前便覺得不對,如今回想,那些人好似有不少是跟著曹達的。

所以安排嘉順長公主進南安王府,是這曹達的意思?

“梅大人,我們現在該怎麼辦啊?”少帝六神無主,枯坐在椅子上,哪還有先前的高興樣子?

只餘驚慌。

“母后心意已決,我、我不敢勸。”

梅雪徵此時也有些心慌意亂,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少帝膽弱,未免他憂慮過度,只能先勸道:“陛下先別急,待微臣先出宮與清崖商議此事,再看如何行事。”

“無論此事成與不成,陛下都不必開口,免得忤逆了太后,她又得與您生氣。”

少帝雖然膽小,但勝在聽話。

此時聽梅雪徵這樣說,自是連連點頭。

聖旨要由禮部的人頒發,倒還有些時間,梅雪徵又寬慰了少帝幾句,囑咐他之後該如何行事,便先請辭離宮了。

天寒地凍,雪仍未停。

若到那無人之處,一腳下去,恐能淹沒半雙靴子。

梅雪徵心中雖著急,卻不敢被人察覺,一路慢步,自出午門,乘坐上馬車,方才沉下臉色,讓人立刻回府。

他如今住在城南的南居賢坊。

南居賢坊是少帝所賜,雖然宅子不過一進,但勝在環境清幽,身邊亦只有幾個常年跟隨他的忠僕伺候。

梅雪徵一個獨居之人,倒也無謂大小。

回府之後,他便告知身邊人要歇息。

身邊隨侍之人,知他要去做什麼,連連點頭。

梅雪徵進了自己的房間。

當初他選擇這處地方,也是因為這裡與南安王府最近,早在少帝賜下宅子前,他就已讓人挖了通向南安王府的地道,好方便他跟謝清崖往來。

梅雪徵未換衣裳,只解下大氅,換作黑色披風攏在外頭,便進入暗道朝南安王府走去。

……

南安王府。

謝清崖於書房之中看今早南邊送來的信。

信中說了全方同近日來的行事,他看過之後,便點火燒了。

牆壁後頭傳來三聲。

“主子。”

今日跟在謝清崖身邊的是令吉。

外頭下著雪,天色尚早,屋內卻只有一線天光,如今火光照在謝清崖極其俊美的臉上,勾勒出他的劍眉星目。

他靜靜看著那被燃燒的信紙,漆黑瞳仁裡只倒映著兩簇跳躍的火光。

“去開門。”

“是!”

令吉領命前去。

謝清崖隨手把還未燃盡的信紙,拋進洗筆池中,烏黑的灰燼一下子四分五裂,飄零其中。

“出事了!”

梅雪徵一路疾走而來,待瞧見謝清崖,便按捺不住了。

謝清崖正在給他倒茶。

經歷的事情多了,他這些年,倒是早已沒了少時的急躁。

“什麼事?”

他神色未變。

梅雪徵一路疾走到謝清崖的面前,便壓下聲音同他說道:“昭裕太后把嘉順長公主賜婚給你了。”

令吉本欲去外守著,聽到這話,也驚得站住步子。

他忙回頭。

謝清崖還在倒茶,此時,水流聲忽然戛然而止,他亦抬眼看向對面的梅雪徵,見他神色焦急,就知這事已然是板上釘釘的事。

謝清崖也終於皺起眉。

“誰的主意?”

他把茶壺放到一旁。

梅雪徵坐到了他對面,“昭裕太后親自下的旨,不過我看,曹達應該也參與其中。”

“今日早朝那些人彈劾蕭家的時候,我就覺出不對了。”

“除了我們安排的那些人,還有不滿昭裕太后的那些老臣和言官,竟還有不少聲音……只那時,我未顧得上多想。”

“怪我,我要是提早察覺……”

“你便是提早察覺,又能如何?”謝清崖打斷他的話。

“出去守著。”

他讓令吉出去。

而後把屬於梅雪徵的茶,推到他面前,自己也握著茶盞喝了一口,接著開口:“她既有了這個心思,難不成是你說幾句就能改變的?”

“只是——”

謝清崖神色有惑:“她怎麼捨得把徐端宜嫁給我的?”

梅雪徵過來的這一路,一直在想此事,此時便說:“我猜是曹達的意思,先前離宮的時候,我聽小貴子說,前幾日曹達去了趟壽康宮,接著壽康宮便送出來了一堆碎瓷片。”

謝清崖沉吟:“看來這兩人如今也有齟齬了。”

“我的好弟弟,現在是想這事的時候嗎?你怎麼一點都不急?”梅雪徵急得打斷了他的話。

口乾不已。

他說完,便徑直抄起茶盞灌了幾大口。

然後按著茶盞說道:“現在最要緊的,是怎麼把這親事作罷!”

他看謝清崖神色淡定,倒像是一點都不擔心,不由問:“還是你已經想到法子了?”

謝清崖垂眸喝茶:“沒有。”

“沒有,你還敢這麼淡定?你可知,賜婚的聖旨馬上就要下來了!”梅雪徵急得不行。

“咱們折騰這麼久,好不容易把你跟蕭家的親事作罷了,馬上就能讓蕭家和蕭氏的名聲受損,沒想到現在……”

“不如——”他沉吟。

謝清崖看他,知道梅雪徵在想什麼,打斷了他的心思:“徐端宜不是蕭寶珠。”

梅雪徵當然知道。

他雖然進京才幾年,但對這位嘉順長公主,卻早已如雷貫耳。

他知道這位嘉順長公主是昭裕太后的心尖人,也知她名聲在外,十分受人愛重……

可便是如此,他才更加擔心。

能在昭裕太后身邊伺候,還能被她放在心上的,那能是什麼簡單的人物?

若此人真的入南安王府,日後清崖就徹底暴露在她眼前!

不說日後他們在南安王府行事不便,就怕她洞若觀火,察覺出些什麼,稟報給了昭裕太后去。

那他們多年籌謀,就徹底完了!

“早知如此,還不如就讓蕭寶珠那個蠢貨嫁進來,總歸是個好控制的!”梅雪徵可惜扼腕,又後悔不迭。

只今日之前,誰能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謝清崖沒說話。

“不如——”

梅雪徵沉默許久,忽然舊話重提,意思卻非先前那個意思。

籌謀不易。

權謀之爭,猶如刀尖走路,一步都不可錯。

他心中已起殺意。

“既然先前那個法子不行,那就——”

話還沒說完,他就被謝清崖厲聲打斷了:“梅雪徵!”

這一聲喊得梅雪徵渾身一震,他失神抬頭,就見謝清崖正緊皺著眉看著他。

謝清崖什麼都沒說,但梅雪徵在他的注視下,卻忽然心生汗顏,後背也冒起了冷汗。

他為自己那一剎那的想法膽戰心驚,不禁垂下了頭,聲音也因自慚,而變得低弱起來:“抱歉,我……一時心急了。”

他亦懊悔。

何時他竟也變成了,他曾經最為討厭的那種人?

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甚至連人命都可以說要就要,完全不管她是否無辜……

謝清崖看著他,目光復雜:“原是我害你入局,你本不必來此。”

梅雪徵聽他這樣說,倒是立刻有反應了,他定神說道:“你我之間,無需說這些。”

“我來此,也並非只為你。”

他岔開話題:“那位嘉順長公主,你打算如何?”

謝清崖望著那一線天光:“事既有一,便不可再二,蕭寶珠看上柳尋,不可查,但徐端宜若是再出什麼變故……我的嫌疑就大了。”

“他們既然要讓她入府,那就入吧。”

“隻日後小心行事便是。”

梅雪徵聽他這樣說,也不好再多說什麼,只嘆:“只是這麼一來,你的處境就更難了。”

謝清崖不置可否。

他的處境早在三年前,就已變得艱難無比。

“陛下那邊,你讓他別擔心,只說我會小心行事,不會被人察覺。”

“至於徐端宜那邊,你也不必插手。”

“他畢竟是徐將軍的女兒,又曾是文昭太子的未婚妻。”

……若文昭太子還在,他本該叫她一聲嫂嫂。

可若文昭太子還在,那如今諸事也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昭裕太后不會變成如今模樣,曹達也不可能隻手遮天……他的父兄更不會死在戰場!

想到父兄,謝清崖終是無法再維持此時冷靜的面貌。

桌上那兩隻曾經握過長-槍,也拉過弓箭的手,此時青筋清晰可見,猶如一條條蜿蜒無比的小蛇。

梅雪徵與他相交多年,自是知曉他如今這般情景是因為什麼。

哀痛之情,言語又能安慰多少?

他只能以沉默相伴。

直到外頭令吉傳話,說是宮裡的聖旨下來了,謝清崖仍沒要起來的意思,只說:“就說我喝醉了。”

反正南安王成日醉酒的名聲,早已傳遍京都的大街小巷。

縱使宮中不滿,總不能抬他出去。

令吉領命出去給人回話,梅雪徵見謝清崖情緒稍好,方才問他:“我知嘉順長公主是徐將軍的女兒,也知你和文昭太子感情深厚,你既說了,我自然不會再做什麼。”

“但我也要問你一句——”

“假若這位嘉順長公主日後真察覺出什麼,你待如何?”

謝清崖斂眉。

他看著自己的手,不過片刻,他便沒有感情地說道:“那我自會處置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