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濃色,仍有絲雨。

曦珠在床上輾轉難眠,腦海中始終是昨日昏時見到的衛陵。

不可否認的是,在見到他的那瞬,她再一次陷入回憶,想起後來他的模樣,心中深藏的愛意無法再剋制。

但她很明白,那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

有時候她也覺得自己卑微到可憐,若是連自己都覺得可憐,那別人看自己會是什麼樣子呢?是否覺得她愚不可及,為了這樣一個無情的人就葬送了自己的一生。

她本應該好好活著,就像阿孃臨逝前執意把她送往京城時,所期望的那樣。

曦珠從不曾想過自己會回到過去,回到認識衛陵的最初。

她如今不過是一個來公府寄住的商戶女,勉強也能稱呼他一聲表哥,還什麼聯絡都未有。

一切都回到了開始。

倘若一個人重生回到過去,他會做些什麼?

人的一生有那麼多缺憾。若是佔據先機,總是會多出些機會,來彌補遺憾,讓自己更加圓滿。

但曦珠沒辦法這樣想。

她愛的是上輩子的衛陵。

即便沒有得到他絲毫喜歡。

這份愛沉重到她看到少年時的衛陵,都覺得呼吸窒氣。

她已經不再奢求他的喜歡,也不願意再來一世的自苦。

只是……

曦珠閉上眼。她又想起最後一次,看到衛陵離京遠去的背影。

她不想他遭受那樣的痛苦。

她想他好好活著。

等曦珠反應過來時,她已坐在窗旁矮榻邊,外頭隱有雨打落花的聲音。

青釉燈的燈芯被點燃,噼啪響了輕微一聲,慢慢地,暈黃溫暖的光落在她身前的筆墨上。

硯臺裡的墨已經有些幹,她慢磨著,開始回想上輩子自她入京後,那些年發生過的樁樁件件。

只是歲月漫長,諸多在當年看起來極難忘的事,到底模糊了,竭力去想,也只能摸到一些零星散碎的片段。

曦珠並不執著於微小,只將那些大事落到紙上。

尤其是關於衛家。

從神瑞二十三年至神瑞二十八年。

動了神思,讓她腦袋有些昏疼,到底沒好全,似是魂魄未安定下來。

按著額穴緩過,灌下一杯冷茶水,才又清醒些。

濃墨洇透白紙,一個個姓名,一件件事,斷斷續續地連在一起。

等曦珠想不起再多時,已快天亮。她頭疼地不行,起身時倒向旁側,幸而及時撐扶桌角,才沒摔下。

她緩了緩勻氣,又點了火折,將那十多頁紙點燃,橘燦火光映在她蒼白的面上,那些寫有衛家衰敗的往事也一併焚燬於香爐中。

她想要救衛家。

想救衛陵。

這是一件極其危險的事,但也非無可能。

曦珠抬手推開了窗,被雨水浸了一夜的草木清新宜人,遠處天光也逐漸明晰起來,照耀即將甦醒的京城。

若是最後能成就的話,那她……她便離開京城,回津州去。

她已經有十餘年未回家了。

*

正院來人喚時,曦珠還有些暈眩。一夜未睡,讓她幾分難受地揉著額角,但她沒再歇息,坐在妝臺前擦了些潤色的口脂。

有一件事,她現在要去做。

方要去正院找姨母商議,不想那邊就來人了。

來的是元嬤嬤。

進了春月庭,蓉娘就趕忙迎上去,笑著問道:“嬤嬤來,可是有什麼事?”

當時夫人重病,強撐著身子寫書信送去京城,要託付姑娘。沒過一個月,鎮國公府就來了人,正是國公夫人身邊最得力的元嬤嬤,是親自來接人的。

夫人見人到了,才安心嚥了氣。

因姑娘執意要在津州守孝半年,元嬤嬤陪著在津州待了好一段時間,這年開春才回京。

蓉娘有些過意不去。當時元嬤嬤去時,胖地手都起窩子,興許是津州的飲食風土,讓其不適,竟瘦了大圈。

這回見人來,自懷愧地去端茶過來。

元嬤嬤制住她,笑眯眯道:“不用。”

她直接道明來意。

“郭夫人來府上,說要見表姑娘。”

蓉娘一聽,臉色就變了。

還未等她多問,就見姑娘正出來聽到這話。

曦珠沒讓元嬤嬤多等。

“嬤嬤,我隨你去。”

她又拍了拍蓉孃的手,讓她放心。

去正院的路上,曦珠望著花枝上將墜的晶瑩露水,想起上輩子楊楹是在她進公府的第二日就來的。也許是這世她因來京船上暈了許久,一直臥榻,楊楹才沒過來。

重新來過,她已沒了要見到楊楹的惶恐,也沒再想楊楹。

她在想的,是那件要姨母同意的事。

元嬤嬤在旁瞧表姑孃的神情,安靜寧和。和那時她去津州接表姑娘時有很大不同。

不免在心下輕輕嘆息。

郭夫人本名楊楹,是國公夫人楊毓的親妹妹,楊家的二小姐。可在姐妹兩個年幼時,一次花燈會上,六歲的楊楹不慎丟失,楊老夫人悲痛欲絕。

不斷派人去找二女兒,從無間斷,卻是再無蹤跡。

也不知哪年寒冬,老夫人去暉和寺拜佛,遇到一個姑娘縮著手腳在供案底下吃貢品,聽寺裡的老和尚說是被哪家狠心遺棄在廟後頭的蓮池裡,好在他路過及時救下,才活了下來。取名叫玉蓮。

老夫人一時動了善心,又覺有面緣,就將玉蓮帶回楊家,事事都按著府裡姑娘的待遇來。

這樣一過十年,二姑娘一直未找到,而玉蓮也像是要成了楊家二姑娘。

老夫人還給玉蓮說了一門極好的親事,是侯府門第。

誰知在備嫁的關頭,二姑娘找著了。

這回楊家炸開鍋,玉蓮的存在一下子尷尬起來。老夫人又給她說另門親事,離京城好遠,想的是嫁出去也好。

但誰人料到,在出京的路上撞上山匪,送嫁的隊伍被劫,混亂之間,有一支北上的商隊路過,救下了玉蓮,並把她送回楊家。

這頭剛出事,那邊結親的官家就要退婚,暗言玉蓮貞潔不在。

又沒兩日,商人竟登了楊家的門,說是願意娶玉蓮為妻。

玉蓮答應了,自從跟隨那姓柳的商人去了津州,再也沒回過京城。

只有每逢年節,會送年禮回楊家。

元嬤嬤想到這時,再是嘆氣。

她伺候國公夫人長大,自然清楚夫人和玉蓮關係親厚,不然玉蓮怎會在病重時,放心將女兒託付過來。

但二姑娘被尋回楊家後,似是對家裡佔了她位置的玉蓮頗有怨氣,一直有些針對,直到玉蓮嫁去津州。

這回表姑娘投奔到鎮國公府,二姑娘就找了過來。

接連遞了兩日請帖,夫人都說表姑娘身體還未好全,不宜見客。

直到今日,親自登門了。

“你待會見著郭夫人,不用害怕。”元嬤嬤是怕她面上不顯,心裡還是怕的,又提點幾句。

曦珠微微笑聽著,末了道:“多謝嬤嬤。”

她怕什麼呢?

再大的事她都經受過來,如今的算得了什麼。

還未進門,就聽到屋內的說談。一道溫和柔聲,一道略粗尖銳。

碧青竹簾被丫鬟掀開,曦珠走了進去。

楊楹正與姐姐說起哪家後宅腌臢事,笑地面上脂粉簌落,鬢間的金簪穗子左搖右晃。聽到外頭動靜,她望過去,那笑就止住了。

但見走進一個身形綽約,容貌絕佳的姑娘。一身影白素裙,即便髮間只戴朵薊粉絨花,也襯得她明媚動人。

這種樣子,倒是和她母親一樣令人厭惡。

楊楹扯平嘴角,抖甩下手中帕子,問道:“你就是柳曦珠?”

明知故問了。

曦珠先朝姨母行禮,才對楊楹道:“是,郭夫人。”再規矩行禮,無一處可挑剔的地方。

她想起楊楹是嫁給了一個姓郭的官員。

楊楹看她這平靜的樣子,止不住冒火:“你母親病逝,怎麼不把你託到楊家,難不成是忘了誰將她養大,誰讓她錦衣玉食,誰對她有恩情?倒是知道攀高枝,知曉楊家比不上鎮國公府,就把你送這來了,厚顏無恥到這種地步,怪道當年心安理得地在楊家長那麼大……”

楊楹在市井糟亂中生活十餘年,跟著粗俗起來,罵人最是不講道理。京城中許多夫人都不樂意與她講話,怕拉了自己的聲譽,但礙於其背後的勢力,又不得不裝樣子。

她這一通罵下來,不帶停頓,讓人插話的地都沒有。

罵著罵著,就將手指向了曦珠。

“她這是要想讓你嫁誰呢,難不成也要攀個侯門,做個正當夫人?想得挺好,死了也不安生!”

楊楹念起當年回到楊家,就聽到玉蓮要嫁進侯門,那侯府的公子也很衷情她。

後來兩人的婚事告吹,老夫人去說過,婚事照成,嫁的仍是楊家二小姐,不想那侯府公子不幹,鬧地幾多難看,也不願意娶楊楹。

這件事梗在楊楹心裡多年,這回見著玉蓮的女兒,全都爆發出來。

曦珠聽在耳中,覺得異常刺耳。

她可以忍受他人對她的謾罵,卻不能容忍對生養她的爹孃的羞辱。

曦珠握緊了手,想去抽楊楹幾個耳光。

但不能。

她抬眼,不甘示弱地直盯著楊楹,在憤怒中,想起上輩子因國公府以及楊家倒臺,楊楹被夫家用白綾勒死,郭家才免於牽連。

“郭夫人,家母已逝,還請口下留德。”

曦珠的語調平靜到極點。

楊楹被一激,還要罵她一個小輩也敢頂撞長輩,就聽到呵斥聲。

“楊楹!”

楊毓平日溫和說話,就連待下人也多寬待,但這不意味著她沒有威嚴脾性,不若怎麼震懾偌大的公府?

這一聲直呼其名,已是怒斥住嘴的意思。

楊毓面無表情,側頭對元嬤嬤吩咐:“你帶曦珠回去。”

曦珠看著姨母的維護,也不想再看楊楹。

至於那件事,也只能明日再說。

她朝楊毓行了別禮,未再看楊楹一眼,就和元嬤嬤出門去了。

楊毓望著曦珠離去,才轉回頭,看向幾乎要把茶盞砸地的楊楹。

當年她和楊楹一起在花燈節去玩,卻不想走散了,楊楹不見蹤跡。待找回,已是十六歲的年歲,性情再改不過來,後來更是被一個姓郭的進士迷惑心智,固執要嫁給他。

這些年,不管是楊家,還是公府,都幫她夫家在京城站牢腳跟,就是想彌補她。

可楊毓又想起那年玉蓮剛進楊府時的無措,甚至連話都說不清楚,是她陪玉蓮一字一句地說,又教玉蓮讀書寫字。

玉蓮病逝前親筆寫給她的信。

那上面的字,即便些許歪扭,也能看出其中重意。

“煩請姐姐照顧好曦珠。若到婚嫁時,請說一個誠實可靠之人,不求大富大貴,只要待曦珠好,我與她父親來生必結草銜環,以報恩情。”

字字在目,楊毓道:“你不該那樣說曦珠,我承她母親遺願,自當照看好她。”

“你現也是為母親的人,該明白這份心。”

“若再有下回,你也不必來了。”

這番話有些重了,讓楊楹難堪起來。

她雙手交扯起來,低著頭咬牙切齒,最後再抬頭,也放平了臉色,聲音低了,道:“姐姐,我只是剛見她,免不了想起以前的事,才一時口誤,說錯了話,以後定然不會。”

她認了錯,楊毓不能再如何。

重坐回椅,端盞喝茶。

楊楹側看楊毓的神色,過了好一會,終於說出今日來公府的真實意圖。

“姐姐,我聽說你最近在幫阿陵看人家,不知可有合適的?”

楊楹知道再有一個月,就是衛陵的十八歲生辰,也到了該談婚論嫁的年紀。這些日子,楊毓在看京城中還未許婚的姑娘,那些家中有適齡姑娘的人家,也忙著找關係地要攀親。

衛陵的婚事被這些人盯上,實在有諸多原因。

一是因鎮國公府是太子母家,今後太子登基,公府自會水漲船高,他們這些跟隨的人,藉著裙帶關係,官途只會更順暢;

二是各家夫人疼愛女兒,不忍女兒嫁人後受婆母磋磨,而國公夫人的性子嫻良淑德,從不為難兒媳,即便是那冷如冰霜的二媳婦,也是善待。且公府還有條家訓,衛家子孫至四十無子,才許納妾。只要嫁進公府後能生下一兒半女,此後必不受妾室所擾。

至於三,便是姑娘們多少在各種宴上見過衛陵,雖少年風流,遊手好閒,卻是衛家子孫,更何況其姿容英朗,更惹心動。

這樣看下來,自是誰家中都沒異議,一門心思地要攀上鎮國公府的親事。

楊楹原也只是看看罷了,不想這兩日丈夫和她說,“不若你去給說說侄女。”

楊毓一聽這話,就明白楊楹此行的目的。

楊楹又道:“端午快至,不若到時去湖邊觀龍舟賽事時,叫來見過?姐姐若是覺得不合適,便也算了。”

這種大事,楊楹還是有些分寸的。

她知曉楊毓對衛陵的婚事極慎重。

楊毓摩挲著杯沿,想了半會,不好拒掉。

“那就如此,到時叫人過來讓我看看。”

*

待楊楹走後,元嬤嬤從外頭回來,楊毓先是問過曦珠。

元嬤嬤道:“一路回去時,什麼都沒說。”

她想了想,對夫人道:“那樣子,看起來像是不放在心上。”

楊毓聽後,就嘆了聲氣:“玉蓮她……”

也沒再說下去了。

過會,轉了話,說起衛陵的婚事。

“他都快十八了,還整日在外瞎混,我也管不動他,只好給他找個媳婦。偏他那樣軟硬不吃的性子,脾性太軟的鎮不住他,脾性硬的怕兩個對著幹,到時雞犬不寧。還有,若要他娶個自己不喜歡的,還不定鬧成什麼樣,夫妻也成怨偶。”

“你說說,要找個性子好的,且能管住他,好歹讓他穩下心找門差事做,難啊。”

元嬤嬤明白夫人的思慮,大爺自十五就隨國公上了戰場,立下無數戰功,且又是嫡長子,這公府的爵位是要落到大爺頭上的。

而二爺自幼聰慧,走的仕途,在戶部有要職,自是不用愁。

只有三爺,不像大爺二爺般專注前程,只好玩樂安逸,若是這般下去,此後子孫後代比起兩個哥哥來要愈差的,必生嫌隙齟齬,夫人擔心的是這點,在三爺的婚事上花的心思極多。

元嬤嬤上前去給夫人按肩,侃道:“總會有合適的,難不成整個大燕還找不出一個?”

楊毓笑稱是。

“且先看看吧,這事急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