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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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完那個魂不守舍的週末,新一週的部門會議上,文禾被告了一狀。

“基本禮貌都不懂,那麼愛甩臉幹什麼銷售,你以前站前臺也那麼對客人嗎?我跟這麼久全白做了!”胡芳對文禾一頓指責,說文禾得罪人家老總,弄得她前功盡棄,讓二部撿了個大便宜。

文禾實在不懂,胡芳怎麼能做到這麼理直氣壯。

她開始想該怎麼反駁,要說那位韓總是怎麼對自己進行言語騷擾,還有那雙手是怎麼試圖頂開她襯衫的……

文禾一陣惡寒,還要在胡芳的數落下努力保持鎮定:“我說了我做不來,可能會拖你後腿,讓你再叫幾位同事的,是你非要拉著我……”文禾不是擅長跟人吵架的性格,說話時藏在袖子下的手微微有點抖,忽然想起自己有錄音:“我都錄下來了。”

胡芳自己正在吵,沒太聽清這一句:“什麼?”

文禾正想重複,被一雙手拉到後面,是張爾珍走了出來:“她只是個新人,而且不歸你管,根本沒有義務跟你應酬替你衝單,你單子被搶,說來說去還是前期工作做得不夠到位,怪別人就沒意思了。”

胡芳氣得很:“什麼沒到位?我從上半年跟到現在,河南我都跑了幾趟,我花了很多心思的好不好?”

“花了很多心思,怎麼會說搶就讓人搶了?”這種事沒什麼好說的,張爾珍不再理會胡芳,轉過頭喊了聲周鳴初:“周總。”

周鳴初望過來:“合同什麼時候籤的?”

“昨天……週日。”

“所以你週五晚上在做什麼?”

胡芳指了下文禾:“我……在打電話給她。”

“打給她幹什麼?”周鳴初問:“你的客戶,聽她的話?”

胡芳一怔。

周鳴初看了眼文禾,再看胡芳:“她才跟你的客戶見一面,但對能不能簽約起到重要作用。到底是她太厲害,還是客戶本身對你的認可度並不高?”

說來說去,還是自己工作還是沒有到位。

部門會議持續了將近一個鐘,等開完出來,文禾慢慢地走。

“沒事吧?”張爾珍走過來。

文禾定了定神:“沒事。”抬頭看看張爾珍,她臉上戴一副框架眼鏡,看起來像剛畢業不久的人,實際已經是很老練的一位銷售。

張爾珍安慰說別想太多,不用當回事:“也是我的責任,公司讓我帶你,但我沒把你安排好。”

文禾搖搖頭:“不怪珍姐你,是我自己太大意了。”

張爾珍一笑:“走吧,我們下去喝杯咖啡,上個星期太忙了,都沒抽空跟你坐坐。”

兩人在過道時碰到胡芳,她冷冷地瞪了眼文禾,跟上個禮拜對人照顧有加的樣子大相徑庭。

張爾珍倒是見怪不怪,但到電梯間忽然問:“她有沒有問過你跟周總的關係?”

“有的。”文禾回想著,把胡芳問的那幾次都說給張爾珍聽,最後聽張爾珍說了句:“你如果回答得模糊點,那天晚上,她可能就不拉你了。”

文禾心裡一跳。

“這個職業就是這樣的,有時候要學會說一些半真不假的鬼話迷惑別人。”張爾珍沒指望一下就把她點透,也沒義務一下點透她,只是朝她手機看了看,半開玩笑地問:“你沒錄音吧?”

文禾馬上抓緊手機:“沒有的,沒錄。”

“嗯。”張爾珍伸手撳下梯鍵:“錄音這種事下次別做了,讓人知道你有這個習慣,以後個個都提防你,難做的還是你自己。”

文禾從梯門的倒映中看見平靜的臉,意識到人家在提點自己,連忙點點頭:“好的。”

中午吃飯又跟章茹一起,她們坐在窗邊的位置,看見二部的人聚在停車場。

章茹好奇地探頭:“大中午的,幹嘛呢?”一個兩個扎扎跳。

文禾說:“他們簽了個挺大的代理商,應該是慶祝這個。”但搞得這麼高調,也可能是故意做給一部看的,畢竟兩邊是競爭關係,剛搶了這邊的單,難免得意。

章茹哦了一聲,邊吃飯邊往外面瞟,過會指指其中的一個身影:“姓王的沒騷擾你吧?”

文禾搖搖頭:“沒有。”

“那就好,他要欺負你你跟我講,我打到他媽都不認得。”章茹豪言壯語,聽得旁邊的林聰臉一抽,覺得她是動畫片裡的痞老闆,由50%的廢氣和50%的傻氣組成:“你當自己黃飛鴻動不動打人,嫌自己名氣不夠大啊,再來一次你肯定被開除。”

章茹哼了一聲,她被姓王的陰過,這輩子都不可能看姓王的順眼,於是恨恨地說了句:“希望周總早點升職,壓過王東尼。”又覺得銷售真是奇怪,兩個副總兩個款:“都有3個C,周總是cold、colder、coldder,姓王的才是cheap、cheaper、cheapper,沒一個正常的[1]。”

很多話一從章茹嘴裡說出來就格外搞笑,文禾雖然不知道這是什麼梗,但還是笑得不行。

章茹喝了兩口菜乾湯,想起她上週五的失約:“你那天跑去應酬,後面怎麼樣,還習慣吧?”

“還好,就是吃了頓飯,刷個臉。”文禾沒跟章茹說太多,章茹已經替她出過一次頭還丟了升職的機會,她不能總是依賴和連累別人。

吃完飯回三樓午休,文禾往銷售走,後面林聰的視線一直跟著她,直到脖子被章茹猛地一拍:“死肥仔,看什麼?”

“沒什麼。”林聰摸著脖子訕訕地笑,眼睛還依依不捨地看著文禾那兩條筆直的腿,這腿簡直比他命還長。

下午天有點陰,文禾在工位上多坐了會,等擠電梯的人少了些才收拾東西下班。走到電梯間的時候,碰到周鳴初和部門經理。

文禾喊了聲經理,又去喊周鳴初:“周總。”

周鳴初淡淡地看她一眼,收回視線。

文禾悶頭悶腦地站到一邊。

如果她現在在二部,可以對他客客氣氣敬而遠之,但在一部,裝都要裝出恭敬樣。

等電梯來了,文禾擋住梯門:“您先。”等他們進去又問:“到負一嗎?”

“一樓。”

“好的。”文禾按好樓層,眼觀鼻鼻觀心地站在梯門旁邊,經理看她抱著幾本產品冊子:“要去見客戶嗎?”

文禾說是:“張主任……珍姐說明天帶我跑醫院。”

經理看了下她手裡的東西,小冊子是跑醫院的,大冊子應該是自己抱回家看的,能看出來很用功,很想早點出成績,於是稍微給她覆盤胡芳那件事:“客戶喝醉了,有時候失態難免的,但我們也不要搞得太難看,別讓人下不來臺。”把人扔下就跑顯然是不行的,還是太嫩生了,需要磨練。

文禾尷尬地點點頭,手指收緊了下,忽然聽到一道冷冰冰的聲音:“為什麼要去?”

是周鳴初,文禾回頭看了看他:“是……胡芳,她叫我幫忙送份資料。”

周鳴初問:“跑腿送不了?”

文禾被他問得忽然氣短:“我也想去學一下,看看怎麼跟客戶應酬。”

“胡芳是帶你的人?”

“不是。”

“那你指望她教你什麼?”周鳴初看著文禾,目光像有重量,壓得文禾精神發沉。

文禾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好在電梯已經到了,她長長地鬆一口氣,跟在周鳴初後面走出公司,去找一輛能騎的共享單車。

等找到單車,那邊周鳴初也坐上車,二輪和四輪在公司外的紅綠燈口遇到,宋川頂著一頭捲毛問:“哥,這不是上次一起打球的女孩子?”

周鳴初回個資訊,抬頭的時候紅燈轉綠,文禾已經踩著單車過了斑馬線。

傍晚的風吹動衣襬,宋川想起上回在臺球廳的事,對她印象太深,一時半會是忘不了的。

宋川笑了笑,問周鳴初:“你們之前抓的那個採購主管就是她男朋友?”不對,應該已經分手了:“前男友吧?”又感嘆:“你們公司夠狠的,查到就報警,就送人吃牢飯。”

“不這樣怎麼整頓風紀?”周鳴初鎖上手機,看著車子前面。

晚高峰有點堵,宋川在車流裡慢慢把車開過文禾旁邊,越看越覺得可惜:“這麼漂亮的女仔,找了個鳥貨。”

後視鏡裡,周鳴初看見文禾正從車框拿出包包,鑽進了地鐵站。

永遠是這樣,因為別人一點好意就暈頭轉向,長了個空腦袋,不會想事,也不會看人。

他收回視線去催宋川:“專心開你的車。”才說完,又一輛車加塞到了前面。

“急什麼。”宋川是個慢性子,也不管這個表哥在旁邊怎麼皺眉,按最平穩的碼數在開,等開到地方,確實遲了那麼一會。

“姨媽。”進到包房,宋川呲起牙跟宋斯蘭打招呼,親熱得像親兒子。

“阿川。”宋斯蘭也招他:“來喝湯。”

家庭聚餐,一頓飯吃到晚上九點多,宋斯蘭問周鳴初跟他上一個相親物件處得怎麼樣,周鳴初回答她:“已經刪了。”

“為什麼?”宋斯蘭看著兒子,臉一沉。

不久散席,其他親戚都走了,宋斯蘭在茶桌後面坐下來:“為什麼刪人?”

“不合適。”

茶壺聲停頓了下:“那下個星期我再安排一個,你去見見。”

“不去。”周鳴初喝著茶,神色淡漠。

“你有女朋友了?”

“沒有。”

“沒有為什麼不去?”

“不想去。”

宋斯蘭的臉徹底陰了下來,她討厭這個兒子,尤其是這副死氣沉沉的樣子:“我前世欠你的,擺臉給誰看?”

周鳴初一聲不吭,宋斯蘭更加怒不可遏:“是不是我安排的人你怎麼都看不上,你爸爸安排的你就能看上了?”

周鳴初還是不說話,宋斯蘭開始用近乎嘲諷的語氣說:“我也是多管閒事,你放心,以後你的事我不多一句嘴。”

“隨便你,我無所謂。”周鳴初喝著杯子裡的茶,平靜到像在附和。

宋斯蘭氣得握緊了壺蓋,正欲發作時,茶藝師過來送茶葉:“宋老師。”

“放這裡吧。”

“好的。”被緊張的氣氛影響,茶藝師一切動作都放很輕,等問過不用泡茶後,輕手輕腳走出去,關上門。

“露露,幹嘛呢?”一個小領班抱著餐巾經過,好奇地在後面問。

毛露露朝她噓一聲:“在吵架。”

“裡面嗎?”

“嗯。”毛露露拉著小領班走遠了點,心裡奇怪裡面的母子倆,一個陰陽怪氣,一個無動於衷,宋斯蘭今天尤其反常,平時優雅又和氣的一位女士,對兒子卻像仇人一樣,態度特別尖銳。

小領班也覺得反常:“可能有什麼事吧。”宋斯蘭是他們這間會所的設計師,也是股東,印象裡很溫和也很好修養的一個人,不知道為什麼今天就發脾氣了,還是跟自己兒子。

不過這是人家家務事,她們也不好多討論。

兩人結伴去收拾隔壁的房間,收拾完了拿著走出去,看到走廊窗戶邊有個男的在抽菸,個子很高,鼻樑像倒懸的刀尖。

毛露露認出是宋斯蘭的兒子,她往隔壁包間看一眼,而小領班不知道是不是手裡東西太多,托盤忽然歪了下,一小罐茶摔出去,骨碌碌滾到窗戶腳下。

周鳴初慢慢地吸著最後一口煙,吸完後掐掉菸頭,就那麼從反方向的樓梯下去了,那罐茶看都沒看一眼。

毛露露過去把茶葉撿起來遞給小領班,兩個人對視一眼,都噗哧笑出聲,小領班不好意思地嘟囔了句:“什麼人吶,一點風度都沒有。”白長那張臉了。

“也許人家看出你心裡那點小九九,故意不幫你撿。”毛露露揶揄著她,兩個人互損幾句,在嘻嘻哈哈中結束了這一天的工作。

回家時已經蠻晚了,毛露露拿著宵夜去敲文禾的門:“燒烤燒烤吃燒烤。”

文禾正準備睡,往桌子上墊了層紙皮,又去冰箱給她拿可樂:“今天這麼晚。”

“加班了。”毛露露拆著一次性筷子:“我們有個股東家裡聚餐,坐到好晚才走。”

“真辛苦。”

兩個人擠在狹小的客廳吃宵夜,她們住的是城中村自建房,但房東裝修成公寓的樣子,還安了電梯,其實也算個小公寓。

燒烤都是毛露露在樓下買的,城中村環境差點生活卻很便利,下樓幾分鐘就有吃的喝的,很熱鬧,不過:“我剛剛去打包,聽老闆說那條街要被清走了,說佔道經營,還有消防隱患。”

“什麼時候搬?”

“不知道哦,快的話可能年後就沒了。”毛露露吃了一串玉米粒:“到時候買點吃的還要跑。”

她擔心沒得吃,文禾想的卻是安全問題,如果那條街被清走,她們樓下可能就沒什麼人了,毛露露做服務行業的,有時候下班很晚,文禾說:“那你到時候加班晚了不要自己回來,我下去接你。”

“你接我啊?”毛露露笑起來,文禾也笑:“我比你高。”

純高有什麼用呢,細腳細腳碰到壞人還是打不過的,毛露露思索道:“要不我們一起養條狗吧,房東阿叔不知道給不給養。”她笑文禾:“你去說,房東不是一直想把你介紹給他侄子嗎,你講要養,他肯定答應。”

文禾當她開玩笑:“養狗要遛,而且很多都喜歡拆家的,到時候拆你家,還是拆我家?”

她們是學車認識的,一起練車,一起被教練罵,漸漸產生階級友誼,當了鄰居以後,感情越來越好。

話題轉來轉去,又到了文禾身上,得知文禾被胡芳算計,毛露露這個湖南妹砣氣得大腿都拍紅了:“太壞了你那個同事太壞了,明明她就是推手,職場老鴇子,呸!”

文禾吃著烤豆乾,想起章茹說過的那句話,銷售鬼多人少,而她一來就碰到一個鬼,對她很照顧,極具迷惑性。

毛露露問:“那這事會不會對你有什麼影響?”

文禾搖搖頭:“說不關我事。”今天開會也聽清楚了,從頭到尾就是胡芳的問題,二部之所以能在幾天之內搶掉那個經銷商,說明早就撬動了胡芳自以為是的關係,而且明明有周末兩天還可以補救,但胡芳硬是憋著沒說,就等今天上班甩鍋。

換句話說,那天晚上就算她沒跑,單子也大機率也是籤不下來的。

毛露露又拆了個長長的打包盒,裡面是秋刀魚和烤茄子,但可樂沒氣沒味道了,她起來去拿啤酒:“那你們領導還是挺公正,沒被你那個同事騙到。”

公正的領導……文禾吃著秋刀魚,後知後覺地記起張爾珍白天教的,讓她可以適當說一點鬼話,所以她如果夠聰明,應該在剛進銷售的時候就裝出和周鳴初關係不一般的樣子去迷惑別人,這種曖昧身份先不說會有多便利,起碼不會讓胡芳那樣的盯上。

但同時,文禾又懷疑周鳴初會迅速戳破這種含糊的鬼話,比如下班時在電梯裡問的那幾句,她不確定是領導各打五十大棒的敲打,還是他真的從心底裡認為她很蠢。

那晚稍微喝了點啤酒,文禾睡覺時夢到白天的事,凌晨清醒時盯著天花板,耳邊是張爾珍安慰她的話,讓她把胡芳這次的事當成一座山翻過去。

“你能在銷售堅持下去,以後可能會覺得這次只是個小峰丘而已。”張爾珍是這樣說的。

文禾發了會兒呆,她在這個城市的第一座山,是她那個人渣前男友。

其實她小時候性格不怎麼好,家裡人總說是千金脾氣,以後要找個溫柔性格好的才受得了她,這種話在耳邊磨久了,她好像確實更偏向溫柔的男性。那時剛來公司剛來廣州,陌生的城市陌生的環境,有一個男同事對她照顧體貼,她自然而然就動了心。

也是太寂寞,禁不住太殷勤的示好。

現在回想這件事,她也會罵自己一個蠢字,確實不是一般的笨,輕易動心又輕易相信人。得改,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