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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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今年會下雪嗎?文禾到三樓的時候,章茹正跟林聰在鬥嘴。

“做夢啦,廣州下屎都不會下雪。”林聰才說完這句,就被章茹暴打一頓:“下你嘴裡,死肥呆。”

林聰揉了揉肩膀,去接文禾手裡的外賣袋子:“辛苦辛苦,早知道我下去拿,這麼多。”

“沒事,我剛好要上來的。”文禾把東西開啟,裡面是一些糖水小食,糖不甩,牛奶方磚,碧根果焦糖燉蛋之類的。

很多人都過來挑下午茶,文禾也吃了一份椰汁香芋,芋頭夠粉夠大塊,在椰汁裡泡出甜絲絲的味道。

旁邊響起一陣手機鈴聲,章茹看到是騷擾電話,直接按掉了。文禾聽著鈴聲問:“衛蘭的歌嗎?”

“是啊。”章茹側著腦袋問她:“你會唱嗎?”

文禾搖搖頭:“粵語我唱不來的。”

“簡單啦,我教你一個好唱的。”章茹把嘴裡的糖不甩嚥下去,隨口來一句:“紅茶綠茶菊花茶,愛你愛到蒙查查[1]。”說完還半蹲下去,在腦袋頂上比了個心。

但林聰偏偏要拆臺:“丟,好鬼難聽,我耳屎都跑出來了。”他掏了掏耳朵,指著芝士番薯:“這個我能吃嗎?”

這麼喜歡番薯,章茹看他就像一截東莞臘腸:“肥仔吃了變傻仔。”

“好過你啊,你瘦得心驚驚面青青,現在一定行鬼運。”

“說什麼?過主啊你[滾]!”

他們兩個講相聲一樣,聽得文禾忍不住笑。

喜歡廣州的理由很多,比如一碗甜糖水,又比如一個生動活潑的章茹,就像這座城市給人的感覺,滾燙熱辣,又隨意貼地。

章茹過來勾文禾的脖子,文禾很配合地低下頭,聽她問:“你還是想去銷售嗎?”

文禾點點頭:“嗯。”

“可是那個周總不批怎麼辦?”

“沒事,我先去二部待著吧。”吃完甜品,文禾拿著幾封快遞一路派到銷售,也順便給那邊的晶晶帶了碗糖水。

晶晶還覺得不太好意思,又講起她調崗的事,但想來想去也只能安慰道:“周總不是針對你,他是本身比較挑的一個人。”

文禾朝她笑笑:“沒事的。”

“唉。”晶晶嘆氣,不由朝周鳴初辦公室看了一眼:“你應該也知道,周總就是……挺難講話的。”

“嗯,我知道。”文禾也看向那個空蕩蕩的辦公室,嘴裡說得輕鬆,心裡卻很不是滋味。

銷售共有兩個分部,她想去的一部,負責人周鳴初並不願意接收她。她想起自己在OA給那位周總髮的那一段申請,被已讀不回直接忽視,託人幫忙說話,也被他直接拒絕。

文禾不知道那位周總對她印象是有多差,以至於他對她的調崗沒有絲毫興趣,甚至隱隱表現出反感。

為什麼會這樣,文禾自己也想過背後的原因,或許是嫌她沒什麼工作經驗,又或許,跟她身上發生過的事有關。

比如現在,文禾走在過道時,仍然有些異樣眼光似無若無的往身上飄,她微微低著頭,儘量忽視。

她知道他們在想什麼,無非是她那點私事:談了場辦公室戀愛,找了個會劈腿會動手的人渣,當然人渣現在已經被抓起來了,因為職務侵佔,回扣拿得太多。

事發到現在一直有人在議論,比如是不是她舉報的前男友,猜她因愛生恨,手段兇狠。劈腿動手當然不應該,但非要把人送去坐牢就過分了。

在多數人心裡,弱者可以反抗但要適度,不然就是過度,是惡毒。

但如果給一個解釋的機會,文禾覺得自己不必要解釋,她唯一後悔在於,當初動手的那個不是她自己。

胡思亂想間已經派完所有快遞,文禾在電梯間看眼窗外,太陽烈得能把人曬化,哪裡有半點會下雪的跡象。這座城市常年高溫,現在走到室外,熱潮一定撲面而來。

叮一聲電梯門開啟,文禾頭一抬,怔住。

周鳴初站在裡面問:“不進?”

“進的。”文禾趕緊走進去:“謝謝周總。”

周鳴初沒說話,電梯門關上後站在另一側,紋絲不動。

電梯很快,文禾腦子裡也飛速在轉,這樣忽然一個單獨的機會,她在想要不要重新為自己爭取一回,但一而再再而三,他大概會嫌她臉皮厚,對她印象更差。

糾結時電梯已經停穩,周鳴初大步跨了出去,文禾仰著頭,那一句猶猶豫豫的周總也徹底折在喉嚨裡。

文禾心頭一陣悔。

再見周鳴初是在中秋假期,文禾剛和章茹游完泳,發現周鳴初的身影后她決定不再猶豫,於是抬腳跟了過去。

她一路跟進檯球廳,喊了聲周總。或許是周圍有點吵,又或許是她聲音太小,周鳴初並無反應,直到她聲音提高一點,他才在旁人的提示下轉過身。

“周總。”文禾朝他報了個微笑。

周鳴初皺眉看著她,像看見什麼麻煩。

文禾手心直冒汗,發現自己比想象中要更不安,她鼓起勇氣道:“周總,我想借您點時間,聊聊我轉崗的事,方便嗎?”

周鳴初直接說:“銷售沒你想的那麼好混。”

“我沒想混,”文禾認真道:“我是真的對做銷售很感興趣。”

“什麼興趣?”周鳴初垂眼,見她筆直地站著,像在等待誰的檢閱。

“銷售能鍛鍊人,我想多學點東西。”

沒新意的套話跟廢話區別不大,周鳴初問:“所以你在前臺什麼都沒學到?”

文禾一愣,腦子忽然發空。

周鳴初的目光落在她那層薄薄的刻意的笑容上,越想裝得大大方方越露怯,越讓自己不自在。

在場有點閱歷的人都能看出她有多生嫩,周鳴初再問:“為什麼想來銷售?”

為什麼想去銷售,現實原因當然是想掙錢,並且在文禾看來,任何一個部門都沒有銷售那麼特殊,她最羨慕他們那種目中無人的氣勢,公司利潤全靠他們實現,全員一個簡單粗暴的目標,只要業績好就有底氣就傲得起來,而且不用見人就笑,不用坐在一個人來人往的位置,聽人交頭接耳,被人一遍遍地打量。

某種程度上,他們也因為這份傲氣和目中無人而獲得一些強制性的權力,很微妙但很有效,比如最起碼的,沒那麼多人敢說你閒話。

文禾想跟他們一樣。

但這些說出來顯然是不好聽的,她在這位副總面前也本能地有一些恥感,於是定定心神:“我看到的銷售同事每天都很有衝勁,我很羨慕他們的狀態,而且銷售對人和事的接觸面都更廣,更磨礪人,更能收到正反饋……”頓了會,想說些俏皮話,但怎麼講,尺度又在哪裡,文禾拿不準,只能乾巴巴說:“還有我對醫療器械這個行業也很感興趣……”

“你可以去二部。”周鳴初耐心不多,直接打斷她。

文禾神色微頓,遲疑後說:“我感覺一部更適合我,我自己也……比較想跟著周總您。”話剛完,周圍開始起鬨。

周鳴初不苟言笑,他的朋友們卻促狹,一語雙關道:“周總,女孩子都追到這兒來了,給人家一個機會怎麼了?”

不止他們這夥人,檯球廳另外的客人也饒有興致地盯著這一男一女,大概以為是什麼紅塵狗血。

被人這麼圍觀打量,文禾說不上多習慣,但心態調整得迅速,只是周鳴初一張臉卻更加沉下來,像聽見什麼冒犯的話。

文禾沒有發覺,繼續說:“我知道自己現在還夠不上週總的要求,但我可以學,只要周總願意給我一個機會,我……”

“你有什麼,經驗還是資源?”周鳴初講話很不客氣:“你對市場有研究,有醫療圈子的人脈,還是對公司產品足夠了解?”

文禾微怔,誠實地搖了搖頭。

“那我為什麼要給你機會?”周鳴初目光很有壓迫感:“你連站這裡都在發抖,靠什麼做好銷售?靠你不清不楚的發音,還是靠你這點猶猶豫豫的勇氣?”

文禾被他一句句踩得心慌氣短,旁邊有個捲毛看不過去了,過來給她遞根球杆:“靚女,工作的事等上班再說啦,會打球嗎?來來,開一局。”

文禾沒動,周鳴初卻已經轉身去到隔壁球桌。

他們人多,分了兩張臺,文禾跟捲毛幾個在另一桌,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這裡站什麼,畢竟周鳴初完全沒有再理她的意思,看起來也不像會改變心意。

好在捲毛人不錯,一直帶著文禾,給她指角度和目標球:“你打這個,瞄底部,稍微加點力,一杆就能進。”

按他說的,文禾半伏在桌上用力出杆,數字球卻飛出檯面,正正撞在周鳴初後背。

周鳴初回頭,彷彿兩隻眼睛都在問她是不是蠢。

文禾撿過球,低低地說了聲對不起。

“周總,來來打球,別跟人家姑娘一般見識。”同臺的朋友出聲調侃:“人家又沒打傷你。”

周鳴初面無表情地轉過身,忽然聽到一句:“你不會改變主意是嗎?”

回頭,見文禾困惑地瞧著他:“我得罪過你嗎?”

周鳴初問:“什麼意思?”

文禾倔強地站在那裡,這之前她一直半半地埋頭聽著,這會兒忽然揚起腦袋看他:“我得罪過你嗎?”她再問一次:“還是你對我有什麼偏見?”

周鳴初這回完全轉了過來,拄著杆仔仔細細地看她:“你覺得我會對你有什麼偏見?”

文禾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他講話不帶情緒,文禾卻分明感受到一種審視,她分析道:“如果我得罪過你,或者你對我有什麼偏見,希望周總公私分明,能公平客觀地評估我轉崗的事,如果沒有、”

“怎麼才算公私分明?”周鳴初問:“我接收你叫公私分明,不接收你又叫什麼?”

捲毛說:“叫公報私仇。”

周鳴初掃去一眼,捲毛立馬咽回那半截玩笑,訕訕地看了眼文禾,不同於剛剛的低眉順眼,她下巴微微揚起來,眉眼間居然也有那麼點冷豔剛毅的意思。

然而在周鳴初眼裡,她臉上那點兒可憐的倔強實在不夠看,一戳就會散。

“你說對銷售感興趣,說能磨礪心志,但連我這些話都受不了還跑什麼市場,難道以為客戶都會說什麼好聽話來捧你?”他極其隨意地瞟向她:“你連想掙錢都說不出口,臉皮薄成這樣,我實在看不出你有什麼潛力,又有多大沖勁。”

他每一句都像沿著刀鋒劃出來的,從刀尖飛到文禾身上,震得文禾耳朵發麻。她死死咬著嘴唇,左右手扣在一起,力度像要絞死一隻無形的鳥。

要不是之前沒什麼交集,她真的要懷疑自己得罪過他。

但也就在這一秒,她立志要當個澆不透的鐵人。

打定主意後,有些話說起來也不是那麼的難以啟齒,文禾平靜道:“是,我做銷售就是為了掙錢,但我不認為我剛剛的回答有什麼很大的問題,畢竟直白只是方式中的一種……”她牢牢地盯著周鳴初:“難道周總手下的銷售都這麼直白,拜訪客戶的時候,會直接說我是為了來掙你們的錢嗎?”

到底年輕氣盛,身上那股隱隱約約的犟氣衝了出來。

“完了完了,可把人惹急眼了。”周鳴初有朋友連球也不打了,靠著桌子笑得不行:“高佬周你就點個頭吧,再不鬆口,我看她今天是不會走的。”

“不,我等一下就走。”文禾並不打算繼續死纏爛打:“周總不肯要我,只是因為我沒有經驗沒有資源,看起來不適合做銷售是嗎?”

周鳴初靜靜地站著,沒說話。

他長了一張無動於衷的臉,不講話的時候看不出什麼表情,文禾自顧自繼續:“我想做銷售,不是要去混日子,也不是一時的衝動,所以周總既然不肯要我,我會向王總申請調去他那裡……”她聲音輕下去,認真的樣子像在解題:“我記得銷售都有三個月的試用期,沒開單的話會被辭退,如果我三個月都完不成任務,我自己會辭職,但如果我能熬過這三個月,是不是就證明我沒你說的這麼差勁?”

周鳴初目光在她身上轉了一會:“然後呢?”

文禾動了動嘴唇,想牽出一個笑,臉頰卻實在扯不動,乾脆跟他一樣面無表情:“你是副總,我也不想要你一句道歉,只是如果我能在銷售留下去,以後工作上有什麼交集的話,還請周總大度一點,不要像今天這樣刁難我。”說完把球杆放在臺上,乾脆地轉身離開。

很多人說過她跟她奶奶很像,發蠻的時候有一股勁從腳底直衝腦門。當年都認為老太太一個人養不活孫女,老太太就提著菜籃子去小學門口,靠賣零食證明自己有能力養;到文禾這裡,當時前男友讓她辭職她偏不辭,就要站在前臺讓所有人知道他是個人渣;現在周鳴初也是這樣,他越是說她不適合做銷售,她就越不願意這麼輕易地接受他的藐視。

可文禾覺得自己不夠奶奶那麼堅毅,因為一出臺球廳的門,她眼眶立馬紅了起來,眼淚模模糊糊地攔住去路。

有好奇的人投來視線,文禾不想讓章茹看見這副模樣,於是走到一扇廣告牌後面,擦了擦眼睛。

等終於平復下來,文禾裝作若無其事地往章茹那邊走,OA卻震出一條訊息,周鳴初讓她上班提申請,答應她調去一部。

“怎麼啦?”章茹急急忙忙地跑過來:“不順利嗎,怎麼這麼久?”

文禾懵懵地舉著手機:“他……答應了。”

“厲害啊!你怎麼說的?”

文禾不知道怎麼回答。

她看著手機,疑惑於周鳴初突然的反覆,又因為他的反覆而感到無所適從。

“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答應?”文禾說不清楚,她還沒從眼眶泛潮的狀態中完全抽身。

“什麼意思啊?”章茹聽得直撓頭,最後索性一擺手:“管他呢,目的達到了就行,那你到時候過去?”

她快言快語,文禾被她一手揮得定了定神,猶豫幾秒後:“嗯,我到時候過去。”只是心裡仍然打鼓,覺得周鳴初這種人,實在捉摸不透。